“我觉得吧,”肖文静对印章道,“你这个体验系统还需要改进。网.136zw.>”
她难得有闲有钱出来旅游,虽说实际情况是跟着叶子襄到某风景胜地的名寺古刹看风水,但这跟旅游有什么区别呢?所以心情很好,忍不住跟她的印章小伙伴聊聊天。
旁边有人说了,怎么名寺古刹还需要看风水?
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叶子襄,后者最近对她难得的和颜悦色,耐心解答了一番。
答案就是当然要啊,别说光头们不是专职的风水师,就算他们兼职了,少数几位还把兼职干得比正职风生水起,那也拦不住人家多请几位风水师作为顾问。
像他们这次来探测的这座古刹,最早建于南北朝时期,按照风水学中的变化原理,就算那时候的风水超级无敌,千百年下来时移世易,日月星辰和山川走势都发生了变化,古刹的风水自然也需要随时修正。
古刹对这次风水堪探非常重视,特意封寺一天,派了位中年和尚来接待两人,肖文静听他自称是佛学会的什么什么理事,顿时肃然起敬。
中年和尚领着叶子襄在大雄宝殿内勘探,肖文静跟在后面游览,也没个伴,心血来潮便和印章嘀嘀咕咕。
“你的体验系统就像看电视或者电视,观众作为第三者旁观发生的事,那怎么能叫‘体验’呢?”她随口道,“应该把观众弄成主角,比如说我吧,和我周围的人亲自去故事里扮演和参与一番,跟随剧情感悟命运,领会角色们的喜怒哀乐,那才能叫做‘体验’嘛。”
话音刚落,眼前出现选框。
“开启‘阴刻风水’体验系统,是or否?”
肖文静:“……”
这算是接受她的意见?让她亲身体验一下这大雄宝殿里发生过的故事?
她抬头望了望前方叶子襄的背影,有点犹豫,又有点期待地点击了“是”。
…………
……
肖文静第一次见到叶子襄,他正在河畔看芦花。
芦絮纷扬如雪,他穿着一袭白衣,像是随时都会登萍渡水,或是随风融入天际云端。
肖文静便忍不住出声唤他。
“喂,小和尚,”她背着手跳跳蹦蹦地踅过去,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叶子襄被她打断了思绪,转脸一看,见到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娇嫩如桃李,红润饱满的面颊上还有细细的透明绒毛,东边初升的朝阳一照,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他是略有些古板的读书人,仍然瞧得怔了一怔,连忙移开目光,心中暗叫惭愧。
“我在看芦花。”他稳定了心神,平静地回答她。
肖文静当然知道这个答案,所以又追问道:“为什么要看芦花?”
因为芦花无凭无依随波逐流,便如他的命运一般。叶子襄微笑,并没有作答。
肖文静却不肯放过他,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叶子襄不自在地再度看过来。
“我知道为什么。”她肯定地道,伸手揪了一杆芦苇,拿在手里得意洋洋地晃来晃去。
叶子襄看她神态有趣,拿着芦苇摇晃的样子似极了家中那头得意便摇动尾巴的猫儿,不禁莞尔一笑,逗她道:“倒要向姑娘请教。”
“因为你想吃芦花鸡呀!”肖文静不假思索地道,“可怜的小和尚,沾不了荤腥,只能光凭想象过过干瘾。”
亏她能说得那么煞有介事,一脸真情实意的同情,叶子襄被这个天外飞来的答案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苦笑道:“姑娘说笑了。姑娘为何一直叫我‘和尚’?小生看起来与佛门有缘?”
肖文静郑重点头,“有缘。”
不等叶子襄再问,她先一步答道:“因为你是当今叶贤妃的弟弟,皇帝陛下的小舅子,万岁崇信佛法,见月寺圆性大师亲口夸赞过你,称你为佛门高僧转世……所以你没得选择,你必须与佛门有缘。”
她随随便便说出这些京城人尽皆知却没人敢挂在嘴边的宫闱秘辛,末了神色自若地挥挥手,“我走了,小和尚再见!”
待到叶子襄从惊疑中醒转,旋身回首,衣袂飘飞间拂动芦花似雪,只觉前路迷茫,早已寻不见那少女芳踪。
…………
……
叶子襄第二次见到肖文静,她正在偷东西。
她溜进叶侍郎府,他的家里,做贼。
叶子襄的书房前植着大丛芭蕉,窗外雨落如帘,珠圆玉润地敲打着蕉叶,他凝笔书写,心头一片宁静。
偏在雨声的间隙又多出其它杂音,窸窸窣窣,作作索索,像老鼠又像虫豕,扰乱了他完美的心境。
这还不算过分,过分的是头顶又传来人声,像是边吃东西边讲话,含混不清地道:“小和尚抄佛经呢?你的字写得真难看。”
“咯!”叶子襄手一颤,差点掐断那支上等的狼毫笔。
他三岁启蒙,四岁习字,师承国朝第一书法大家虚道人,所有人都赞他小小年纪已有大师气象,生平头一回有人说他的字难看。
还是这么一个人!
叶子襄抬起头,见到了肖文静。
他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因为像她那样的姑娘总是很少见,无论美貌或是性情。
你可以说她天真烂漫,也可以说她脑子缺根弦。
肖文静穿着夜行衣,却没带面罩,书房里烛火煌煌,她趴在房梁下探头往下看,粉面桃腮,两颊还像松鼠那样圆乎乎地鼓起来,看着煞是可笑可爱。
“你……”叶子襄震惊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来偷东西啊。”肖文静嘴里叼着一只梨,叶子襄怔了怔,认出那本该是他的夜宵,转头朝房中张望,果然床前的水晶果盘变得空空如也。
只见那胆大包天的小贼从背后取下黑布包裹,当着他的面摊开来,捡起里面的脏物一件一件细数。
“从叶侍郎房里偷来的柰果,叶夫人房里偷来的葡萄,大管家房里偷来的木瓜,二管家房里偷来的红枣……”
“停!”叶子襄哭笑不得,“你专程来我家就为了偷果子?”
“当然不是!”肖文静不满叶子襄置疑她的专业素养,从包裹里划拉来划拉去,又捡出一样东西,宝贝似地捧在掌心里,兴高采烈地道:“还有点心呢,从三管家房里偷来的核桃酥!”
“啪!”叶子襄手一颤,这次真的掐断了那支上等的狼毫笔。
…………
……
肖文静第三次见到叶子襄,她差点杀了他。
她从水面下毫无预警地冒出来,叶子襄正站在船边钓鱼,一竿子甩下去钓上来个人头,吓得站立不稳,趔趄两步便往下栽!
肖文静手一扬,水波微颤,扯住叶子襄的钓竿砸回他头上,给他砸出一个大包,也把他生生从船边砸了回去。
“哎哟我的爷!”
“二爷!”
“快稳住!”
“佛祖保佑!”
……
甲板上的丫鬟婆子们一拥而上,莺莺燕燕围住叶子襄上下其手,嘘寒问暖,他一时挣脱不开,目光却从人群缝隙辛苦地穿出去,凝视水面之上的肖文静。
她发髻散乱,满头乌发被水浸得湿透,绸缎般拖在脑后,皎白的颈脖连着一张娇花滴露般的芙蓉美面,静静地也看着他。
正是日落时分,水面融金淬玉,阵阵涟漪,她便浮在那大圈小圈中央,浑不似尘世中人,倒如那乡野传说中的鱼妖蛟女。
这回她一句话未留,红唇轻挑,露出一个似嘲似讽的表情,便在叶子襄眼前返身扎入水中,身姿矫如游鱼,倏忽间便消失在烟波浩渺的万倾湖面。
叶子襄怔怔地抬起头,入目荷叶亭亭,连天接地,远山之上一座巍巍雄寺,琉璃瓦在夕照中熠熠生辉。
见月寺到了。
…………
……
叶子襄第四次见到肖文静,她救了他一命。
见月寺的圆性大师称叶子襄与佛有缘,无论他当时提这一句是有心或无心,恰逢叶贤妃与刘贵妃争夺后位,叶贤妃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召叶夫人进宫,三天后,叶侍郎亲至见月寺,拳拳盛意,诚笃地代家中幼子拜师。
叶子襄三岁启蒙,六岁提笔成文,京中莫不闻神童之名,若不是为了当今天子推崇佛法,叶贤妃投其所好,叶侍郎又怎舍得让独子遁入空门。
圆性大师欣然同意收下这个关门弟子,又与叶侍郎商定了剃度受戒的日期,此事最荒诞之处在于,由头至尾,没有一个人问过叶子襄的意愿。
皇帝陛下果然因此对叶贤妃另眼相看,可有人春风得意,便有人被逼铤而走险,刘贵妃一声令下,叶子襄竟在见月寺内遭遇刺杀!
刺客一队九人,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叶子襄身边仆从莫不能挡,顷刻间便是尸横遍地,血肉狼藉。
他被几名忠仆簇拥着从侧门逃出,黑夜间不辨道路,竟自择死地,逃到了悬崖绝境。
黑衣刺客砍倒最后一名忠仆,叶子襄踉跄退步,将一枚碎石踢落山崖,许久才从深谷传来细不微的声响。
往前一步是屠刀,退后一步则是悬崖,叶子襄自知必死,当下冷笑半声,毅然转身跃出!
他听到一声似曾相识的清啸,身在空中赫然回首,见到肖文静从天而降,手挽长剑迎战刺客的刀锋,“锵”一声,在月下漾开一片雪光。
“小心!”他脱口而出,自身却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
肖文静一招逼退刺客,想也不想,紧随叶子襄的脚步跳下悬崖。
两人掉落速度一慢一快,叶子襄张手张脚地四处抓挠,被一棵生长在崖壁上歪脖子树缓了一缓,肖文静却有意加速,终于追上叶子襄,一把抓住他的手。
叶子襄只觉掌心一暖,肖文静的手比他的手小上一号,暖滑软腻地滑入他掌中,纤细五指捏紧他的手指,叶子襄不假思索地反掌握牢了她。
肖文静另一只手持剑,“噌”地刺入山壁,长剑带着两个人的重量在半空中上下颤动,每一下都令两人汗出如浆,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坚持了不到半柱香,“咔”一声脆响,那柄长剑终于齐锷断裂。
叶子襄和肖文静手牵手坠落崖底。
…………
……
肖文静第五次见到叶子襄,他守她一天一夜。
她身在半空中用最后一点气力翻身,两人一上一下跌落,肖文静垫在叶子襄下方,他只摔断一条腿,她却吐血昏迷。
叶子襄把她负在肩后,也不知拖着伤腿跛行了多久,终于在山崖下寻得一处隐秘的山洞,侧旁便是万丈深壑,白日里阳光最盛之时,隐约能看到涧底溪流,一线白波。
洞里住着一窝野狐,被叶子襄的脚步声惊走,他顾不得浓重的狐骚气,拔些野草稍作清理,然后才敢慢慢地伏低了身体,双膝着地爬进洞内。
他将背后的肖文静放到打扫干净的地面,见她满面血污泥渍,忍不住帮忙擦拭,指尖触及她柔嫩肌肤,竟是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来。
叶子襄在她身侧怔怔地出神良久,摊开手掌放在她口鼻之间,屏息感受,轻柔合拢,似要将她温热呼吸掬入掌心。
不多久下起了雨,正值夏末秋初时分,雨丝沁凉,叶子襄困守山洞,仰首望见天空仅如一线,透明的雨线由天而降,直坠入山涧深处,与另一条白线融合。
崖底野草杂树丛生,雨水敲打在阔叶草片之上,簌簌作响,让他想起家里书房外的芭蕉。
叶子襄并不担心自身安危,见月寺僧侣和家中仆从早晚会设法下到崖底寻人,他略通医术,为昏迷的肖文静把脉细堪,甚至不顾男女大防撩衣察看她的伤处,已知她只是气衰力竭,并没有生命危险。
他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为肖文静掩上衣物,心里想着,事已如此,他该只能娶她。
娶她……
该刹那叶子襄没有想到叶贤妃的后位,没有想到家族的大计,也没有想到叶侍郎斑白的鬓发,他难得把一切思虑抛诸脑后,只是想着眼前的一件事,一个人。
娶她啊……叶子襄心头热潮翻涌,只剩下欢喜、欢喜、欢喜。
原来我是喜欢她,他羞赧地想,这女子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懂,屡次作弄于我……可她也救我性命,可我就是喜欢她。
叶子襄望着肖文静昏迷中沉静的面容,悠悠地,欢喜地叹出一口气。
待她醒来便求婚吧,他迂腐地想着,从今往后她不懂的我可以教她,定要她知书守礼,做一个父母满意的好儿媳……不过她若不愿意,也可以不改,现在的样子也挺好……
他想起肖文静不循常理的脾性,又有点患得患失,想着,若她拒绝嫁给我,又该怎么办?
叶子襄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越想越没有把握,手里拽着肖文静半条衣带,一时松一时紧,也不知过了多久,“叮”一声,什么东西被他牵连着扯落下来。
是一枚玉枚。
叶子襄俯身捡起玉枚,拿在掌中摩挲,指尖触到两个细细的刻痕,就像一桶凉水当头泼下,脸色顿时惨白。
他习惯思考时写字,听到雨声又想到自家书房,当下戟指为笔,凝神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书写。
每写一竖,他心中的那件事便畅快一分;每写一横,他心中那件事便为难一分……撇、捺、点、勾,一个字一个字下来,思潮起伏,忽喜忽忧。
这一场雨渐渐停歇,夜去昼来,叶子襄在山洞内守着肖文静,竟是写了一日一夜。
最后一笔落下,不远处一棵野草无风起伏,最后一粒雨珠敲在草叶梢头,缓慢地滴落。
叶子襄停笔,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声响。
肖文静睁开眼,看到他倔强挺拔的背影,依旧穿着那身白衣,在晨光中皎如白雪。
“多承你救我性命,”叶子襄头也不回地道,“肖小姐。”
肖文静惊怔之下摸向腰际,外衫解开,那件藏在内里的要紧之物已经被取走了。
叶子襄举高左手,摊开,掌心里坠下一枚玉环。
玉环晶莹似雪,莹润如脂,肖文静痴痴地凝眸,看着看着,目光中带了几许陌生,不敢置信,倒像那玉环是她今生头一回初见,而不是佩戴了十六年从不离身的信物。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想,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东西看多了,便舍不得;有些东西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
玉环内侧镌有一个“肖”字,前朝肖丞相的肖,叶子襄五岁以前的未婚妻,肖小姐的肖。
肖丞相是前朝帝师,门生故旧占满半个朝廷,人称“肖半朝”。
先帝北征途中意外身殒,太子年幼,当今陛下趁机取而代之。
肖丞相拥戴正统,痛斥新君,陛下一怒之下抄家灭族,肖家父族、母族、亲族,不分男女老幼尽赴法场,杀得人头滚滚,流血漂橹。
那时叶子襄刚六岁,幸得叶妃受宠,他和肖家小姐的婚事不过是两家口头约定,查无实证,才能在屠刀下捡回一条性命。
但有了这个前科,叶侍郎一家都活得谨小慎微,叶子襄更是懂事起便朝乾夕惕,战战兢兢,为了向皇帝表忠心,为了求一个后位,全家竟不惜把唯一的独子送入空门。
叶子襄问自己,他恨这位肖小姐吗?
大约是不恨的,他自幼读史,在时代变迁家国命运面前,帝王将相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小人物,肖丞相不得不全他忠义之名,当今圣上也不得不灭绝肖半朝。这些令人疲惫成灰的所谓男儿事业,又如何能让一个小女子承担其间的恩怨情仇?
他恨不了她,也谈不上爱,五岁的孩童又懂什么是婚姻之约呢?他隐隐约约记得,娘亲曾经抱着他放到一张柔软如云的榻上,指着榻上另一个三四岁的幼儿,笑谑道:“吾儿,这便是你未来的娘子。”
帘幕飘渺,那张天真无知的糯米样小脸,如今与肖文静粉致娇美的芙蓉面重合。
时如逝水,溯尽白头。
…………
……
叶子襄第六次见到肖文静,他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那天薄曦之时,见月寺的僧人带着叶家仆从寻至崖底,他艰难地迎出洞口,再返身回来,洞内的肖文静已不见踪影。
她是活在传奇中的女子,如红线、隐娘,倏忽来去,恣意逍遥。叶子襄想,北溟之地的鲲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而他,不过是在她翅膀的阴影里偶尔憩息的鱼。
他回到寺中便一病不起,昏昏沉沉,时睡时醒。
短暂清醒的间隙总有人在他耳畔说话,大多时候是父母,絮絮地说着家事国事,叶侍郎如何当朝哭诉冤屈,皇帝陛下如何勃然大怒,处置了骄横跋扈的贵妃,将叶贤妃扶上后位。
有时候是见月寺的圆性大师,坐在他的床头诵经,他恰巧抄过那篇《华严经孔目章》。
“外道于诸法中。执己为是。以正为非。迷惑不解。失于正理。故有七种之见也。一邪见谓无正信,二我见谓不知此身五蕴所成,三常见谓不知己身及诸外物。四断见谓不知诸法本性空寂。五戒盗见。六果盗见谓不知正因正果。七疑见谓于诸法或执有我……”
虽此“见”非彼“见”,叶子襄仍是朦朦胧胧地想起了肖文静。
后来他便醒过来,孤身独卧在见月寺的硬榻上,夜凉如水,呵气成冰。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病便略过了帝都短暂的秋,进入冬季,赶上了见月寺头一场雪。
叶子襄扶着床栏起身,缓步挪到床畔,隔窗传来一缕清音,他顿了顿,缓缓推开。
窗外霰雪飘摇,放眼望去天与地苍茫混沌,再无分际。
僧舍连绵的黑色屋脊已被染白,远处是辉煌壮丽的大雄宝殿,琉璃瓦上均匀地铺上一层薄雪,飞檐下头坠着迎风哼唱的铜铃,檐角上方,站着一个人。
那是肖文静,叶子襄知道,他就是知道。
她在长裙外穿着厚重的白色狐裘,雪落上去分辨不清,侧颜剪影如画,长发在风中飞舞。
肖文静遥遥望向他,吹响了指间短笛。
他听到一抹清音,苍郁辽阔,穿云遏雪,它仿佛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道理,又仿佛仅奏给他一个人听。
…………
……
叶子襄在剃度大典之前醒了过来,似乎印证着圆性大师的话:此子身有佛缘。
这一场雪停不下来,白雪从见月寺的第一级台阶铺满最后一级台阶,阶下善男信女纷纷叩拜,阶上,小沙弥敲响了铜钟。
钟声沉郁浑厚,响若佛谒,叶子襄随着满寺僧侣一起拜下去,阿弥陀佛,相见争如不见。
剃度典礼在大雄宝殿举行,叶家人一个也没来,圆性大师说,这是因为出家人不得再沾染俗世的缘分,我们赤条条降临这个世界,红尘打滚,爱恨尽抛,只为有朝一日赤条条回归来处。
叶子襄低眸垂首,谨受此戒。
大殿上僧侣泱泱成群,说不清数百上千,叶子襄和圆性大师趺坐在人群中间,剃度僧解开了他的长发,一手执刀,众僧合掌低诵,又是《华严经孔目章》。
“外道于诸法中。执己为是。以正为非。迷惑不解。失于正理。故有七种之见也……”
明知此见非彼见,叶子襄仍是情不自禁,在满殿僧侣的诵经声中想起了肖文静,想起他们的六次相见。
他想她,她便来了。
大雄宝殿的琉璃瓦忽然炸开,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洞口由天而降,同时飘落的还有黯淡天光和轻盈连绵的白雪。
叶子襄第七次见到肖文静,她披着一件厚重的白裘,脸色却比雪花和狐裘更白,她腰间坠着那一枚玉环,指间捏着短笛,肩后露出半截剑柄。
叶子襄认得那柄剑,剑身齐锷断裂,是为了救他。
满殿僧人冲着不速之客齐诵佛号:阿弥陀佛。
有僧人问:“女施主为何而来?”
肖文静答:“我来寻我的丈夫。”
叶子襄浑身大战,不知为何惊惶地闭上了眼睛。
僧人斥道:“佛门清净地何来俗世夫妻,请女施主自重。”
肖文静不理他,她在重重包围中徐徐漫步,转了半个圈子,对叶子襄道:“我来了,我知道你在等我。”
满殿僧人的目光随着她朝向叶子襄,年轻的沙弥面露惊疑,年长的僧人微蹙眉头,圆性大师双掌合什,垂眸不语。
“我从懂事起就戴着这枚玉环,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我发现上面的字,师傅才告诉我身世。”肖文静从腰间取下它,轻轻摩挲,除了内侧的“肖”字,外侧还有一个“叶”字,叶子襄的叶。
“我是罪臣的女儿,当今皇帝屠戮我家三族数百口……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师傅问我,你想报仇吗?”
肖文静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说,我要想一想。”
“师傅又问我:你想见你的丈夫吗?”
肖文静将玉环放下,唇畔带起一个轻柔的笑容。
“是的,我想见他。”
她说:“我从塞外归来,一个人穿越关山万里,瀚海孤漠,度过玉门关,来到京城……不为报仇,只为了见你一面。”
众僧齐诵佛号,叶子襄闭紧双目,眼睫微微颤抖。
“我本以为见一面就好,可是总觉得不够,”她低低地,喃喃地道,“总觉得舍不得,见到你时欢喜,不见时思念,再后来,明明你在我眼前,我却开始思念你。”
她说得情真意挚,数百年来竟是头一次有人在见月寺的大雄宝殿上倾吐男女之情,众僧又诵佛号,叶子襄不敢睁眼,放在身侧的双手缓慢地握紧成拳。
有僧人越众而出,强抑愤怒,冷冷地道:“请女施主离开。”
众僧垂首附和:“请女施主离开。”
“锵”一声响,肖文静拔出肩后长剑,剑锷处仍然能看到断裂痕迹,剑柄下却已经镶嵌了新的剑身。
僧人们收紧了包围圈,佛也有火,誓要诛杀这亵渎佛祖的女子,肖文静舞动长剑缓慢地一步一步倒退,扬声道:“你跟不跟我走?”
叶子襄蓦地睁开了眼。
“阿弥陀佛,”圆性大师在他回答之前张目出声,缓慢地道:“女施主,你是罪臣之女,与当今圣上有血海深仇,你让叶侍郎的公子随你离开,有没有想过叶侍郎一家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话正击中叶子襄内心深处的忧虑,他浑身颤抖,又一次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肖文静有点茫然地道,她只是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女,这点茫然的神色使得她更添了稚气,在众多比她高比她强壮的僧人包围圈中,愈显得羸弱无助。
“师傅说,十年前那场动乱死了数十万人,我们一家不过是那数十万人中的少数……师傅不想我报仇,她说,皇帝不算坏皇帝,他还没有继承人,这世道经不起再一场储位纷争……”
“尊师悲天悯人,有大智慧,”圆性大师赞同地点了点头,问道:“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女施主你自己又是如何想?”
“我不知道……”肖文静第三次说,但她想了想,脸上的神色变得坚定,“我相信师傅。”
包围圈的僧人同时出手,见月寺为大圣朝国寺,自有护寺的神通,肖文静的长剑在身周环舞一圈,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击冰切玉。
数十名僧人以空手与她搏斗,肉掌却炼得坚硬如金铁,肖文静击败内圈,外圈迅速补上,竟是水银泄地一般毫无破绽。
大雄宝殿之上,琉璃瓦洞开了豁口,白雪微光安静地垂落如注,佛祖在光柱中凝眸微笑,但见长剑舞成一朵银花,一圈圈黄衫的僧人涌进去,又如花开般沉默地倒飞出来。
叶子襄闭着眼,听到叮叮咚咚的脆响没有间隙,他闭着眼,却像是看到肖文静疲倦的面容,看到血迹沾染她白皙的皮肤,看到她握剑的手变得虚软无力,下一瞬即要松脱坠落……
“铿”一声,长剑落地的声响。
叶子襄急急地睁眼,顾不上圆性大师就端坐在他身侧,从蒲团之上翻身而起,推开挡在身前的僧众,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千里,不敢易也。
他和她之间当然没有千里,叶子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或许是圆性大师失望地低叹,他管不了那么多,久病后虚弱的身体撞开眼前一切阻碍,脚下绊了一跤,跌倒在地。
打斗声和落雪的声音都停了,众僧齐诵佛号,叶子襄却再也听不见,身外一片寂静,一片寂寞。
他早就知道这世界是如此寂寞,每个人都像芦花一般身不由己地漂泊,只有她是鲜活的、真实的,如同他血脉里汨汨流动的热血。
叶子襄站不起来,只能靠双手和膝盖缓慢地爬行,他想起崖底那一段血路,他背着她在生与死之间缓行,此时回忆竟没有半分凄惶,只觉得安谧而快乐。僧人在他前方分开阵型,又在他身后合拢,如同海浪漫过礁石。
他缓慢地爬进包围中心,那里躺着他的妻子,她还很年轻很年轻,什么都不懂,家国不过是他人口中的家国。
他要娶她,他想教她,一定要让她成为他人眼中的贤妻良妇,让所有人都爱她,就像他爱她一样。
可若是她不愿意,那不改变也好,就是这样,也很好。
叶子襄爬到肖文静身边,她躺在那里蜷着身子,看起来比本来的样子更小,白色的狐裘上斑斑点点沾满血痕,她像个幼儿那样缩在他怀里,像怕冷那般不间断地颤抖。
他脱下单薄的僧袍盖在她身上,打着赤膊抱住她,抱紧她。
“小和尚,”肖文静半闭着眼睛,像是根本没发现她在叶子襄怀里,对着她臆想中那个叶子襄温柔轻语,“你不做和尚好不好?”
“……”他哽咽着,五脏内腑纠缠抽搐,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因为你是我的丈夫啊,”肖文静失望地说着,声音渐低,渐悄,最后只剩一缕若有似无的低叹,伴着叶子襄终于爆发出的痛苦嚎叫,伴着殿顶泄露下来的风声,丝丝片片白雪,颤颤悠悠,绕梁不止。
“我见到你,便好生欢喜……”
…………
……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