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厚重的窗帘将屋子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房间也显得一片昏暗闷热。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楼下小孩的嬉戏玩闹声，零星的炮竹声。这样模糊的声响却似乎在徐铭锐耳边回荡，震耳欲聋，昏沉的脑袋因此越发刺痛。他努力将身子往单薄的被子里缩，又硬又冷的床板咯吱咯吱响了两声，意识似乎清醒了点，然而呼吸却越发滚烫。

　　房门轻轻咔叽一声打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近床边。她沿着床边的梯子攀爬了两步，爬上把徐铭锐脑袋上的毛巾重新叠了叠，原本冰凉的毛巾一片温热。犹豫了一小会儿，听着客厅里的二伯母突然的咒骂声，徐铭雅一哆嗦，还是没有去洗手间洗毛巾，只能简单的将水杯里凉水将毛巾润湿，重新盖在徐铭锐的额头上。

　　脸上传来的凉意，让徐铭锐发蒙的脑子稍稍清醒了点，他睁大眼睛，打量眼前朦胧的身影。

　　摸摸哥哥越发红润的脸颊，温度烫的吓人。

　　徐铭雅忍着哽咽问道：“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了？头还痛吗？”

　　徐铭锐舔了舔干燥蜕皮的嘴唇，沙哑着嗓子道：“我想喝水。”

　　“嗯，你等等。”徐铭雅抹着泪，撑着哥哥，给他喂水。徐铭锐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嗓子哑得像有一团火在烧，咕噜咕噜半瓶凉水都灌了下去。

　　“我们是在奶奶家吗？”喝了点水，徐铭锐也醒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徐铭雅点点头，眼泪也砸了下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带着哭腔道：“快六点了。哥哥你好了吗？”

　　“好多了。怎么了，不要揉眼睛。”徐铭锐靠着枕头，直起身子，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眼里涌起怒气。妹妹的下巴靠近左脸那块又青又肿，眼睛也红肿着，明显不是哭了一两次能弄出来的。

　　徐铭锐把妹妹搂进怀里，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谁欺负我们家雅雅了，哥哥帮你报仇。”事实上徐铭锐也猜出来了，不是堂姐徐丽丽就是堂弟徐开利，因为自家父母在外地打工，兄妹俩在市里上学，几个小辈之间的关系一向亲近不起来。而且二伯母与自家母亲素有隔阂，对父母总是把兄妹俩送到婆婆家照顾，更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因此对兄妹挑三拣四，连带着堂姐看徐铭雅特别不顺眼，经常带着小的欺负妹妹。想到这儿徐铭锐愧疚难当，上一辈子自己因为身子虚弱，性情阴沉，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妹妹被欺负这件事一直不曾多加关注。然而在前世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的却只有这个素来沉默的妹妹。

　　“我们等过几天就回自己家去……不哭了，啊。”徐铭锐拍拍妹妹的单薄的脊背，看到妹妹瘦的突出的蝴蝶骨，心下更是酸痛。

　　“真的？哥哥不要骗我。”徐铭雅忍着泪水，缩进哥哥怀里。

　　“不会，你放心好了。我保证，我们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徐铭锐定定地看向虚空，瞳仁漆黑明亮，带着慑人的光辉。

　　这一辈子，重来一遍，不改变些什么，就对不起自己。

　　徐铭锐是两天前苏醒的，从上一辈子的噩梦里醒来，带着三十二年的经历，回到如今只有十四岁的身躯内。

　　浴室里雾气弥漫，水滴顺着头发落下，柠檬味的沐浴露香气环绕，冲了一回热水澡，徐铭锐感觉畅快不少，原本酸痛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

　　徐铭锐抹去镜子上的水雾，一张带着几分苍白的陌生的脸出现在镜子里。

　　徐铭锐是个早产儿，从父母吵架，他妈妈翻旧账的时候听说的。据说当时他母亲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两个人吵了一架，吵得特别凶，连邻居都惊动了。吵到后面两个人还推推搡搡的动起手来。母亲当时站在楼梯口，一个没注意就摔了下去。徐铭锐也因此提前出世，虽然没什么大毛病，但身子一直很虚弱，三天两头的感冒发烧。奶奶因此对自己的这个媳妇很是不满。

　　“哥哥，洗好了吗？快点出来吃饭。”徐铭雅把厕所的门拍的咚咚响，哥哥还在发着低烧，她可真担心他在浴室里摔倒或是昏过去。

　　“马上就好。”徐铭锐喊道。

　　迅速套上衣服，出来的时候顺手带上脏衣服。奶奶家虽然有洗衣机，但是轻易不动的。一向是累积个两三天，衣服多了再一起洗。

　　兄妹俩带的衣服不多，不洗就没衣服穿。徐铭锐这几天发烧出汗，衣服换的多，都是妹妹用手洗。

　　饭厅里的红木大圆桌旁已经坐上了人，徐铭锐环视一周，坐在了大伯家的堂哥徐峰的身边。

　　大伯和二伯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两个人端着小酒杯，就着下酒菜大声聊着，时不时的放声大笑。奶奶还在厨房忙着，二伯母来回端着菜盘子。

　　二伯母家里两个孩子，堂姐徐丽丽，比徐铭锐大两岁，现在在附近的园岭高中上高二。还有一个小堂弟徐开利，还在上小学。家里一贯重男轻女，二伯母为了生小堂弟还交了不少罚款，对小堂弟宠得不得了，一向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

　　客厅里放着小堂弟最爱看的动画片，就是那些超人怪兽打打杀杀的，屏幕效果绚丽灿烂，很对小堂弟的胃口。不过显然不合堂姐的口味，两人又开始抢遥控器。

　　抢不过的小堂弟开始放声大哭，叫喊着：“妈妈妈妈，徐丽丽欺负我！她还打我！呜呜呜呜……”

　　二伯母三步并作两步，一巴掌用力扇在堂姐的背上，“啪”的老大一声，徐铭锐都为她叫疼，徐丽丽的眼眶唰的就红了。

　　“跟你弟弟抢什么抢，你还看电视，作业做了没，滚回房间写作业去！”

　　徐丽丽眼睛一眨，两行泪水就滚落下来，真是我见犹怜。

　　老徐家的基因都很不错，生出来的孩子姑且不说品行，相貌到是优人一等。堂姐徐丽丽一张瓜子脸，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小巧精致，嘴唇粉嫩，当得美人一说。在学校不知道多受欢迎，反正就徐铭锐知道的，他堂姐都交了三个男朋友了。

　　徐丽丽一咬嘴唇，不说话，回了房间，估计是要哭一场，没准要跟男朋友诉苦呢。

　　堂哥徐峰跟徐铭锐搭了个话头，问了几句，又闷头玩手机去了。

　　徐铭锐也跟着回了房间，拿了手机准备到阳台上打电话。

　　房间里头放着两张上下床，中间用帘子隔开。靠窗户那边是堂姐和堂弟的，不过堂弟一般跟着二伯母睡大房间。靠门的一侧的上下床是徐铭锐和徐铭雅的，床上放着徐铭雅的书包，桌上的课本和作业都已经收到书包里。

　　帘子只拉上了一半，徐铭锐从空隙里看到堂姐正窝在被子里头，透出来的光亮闪烁着。见他进来，正在打电话的堂姐压低了嗓音。

　　徐铭锐也没兴趣听她的各种委屈，拿着手机就去了阳台。

　　嘟嘟嘟……徐铭锐连拨了两次，电话才接通。

　　“喂？”

　　“喂？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徐铭锐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对面楼房的几处窗户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看起来格外温暖。

　　“锐锐啊，妈妈这边工作很忙，暂时不回去了。你和铭雅放假了吧，是在奶奶家吗？”手机里传出一个悦耳动听的嗓音，声音轻快，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对，在奶奶家。那爸爸呢？”

　　“你爸爸没给你打电话吗？真是的。他应该也不回去了。你们在奶奶住着好了，妈妈忙完这一阵子，过年就回去好吧？”

　　徐铭锐听出她话语中的恼怒，暗自好笑，想必他们两个都以为对方会回来吧，结果两个人连电话都没有一个，真是大忙人啊。

　　“嗯，妈妈，我和铭雅这个假期想去少年宫补课可以吗？我上次英语考得有点差，铭雅数学也不是很好。”

　　“哦，可以啊。不过少年宫是在市中心吧，坐车多长时间啊？附近没有补习班吗？”

　　“我问过了，关外的补习班口碑不是很好，而且收费很贵。少年宫是我们老师推荐的，不过奶奶家到少年宫确实有点远，所以我想开班后回我们家里去，那里有地铁可以直接到少年宫，就不用一个小时了。”徐铭锐话语里带着几分抱怨道，“我们老师还说假期一定要补习，开学后就要考试，说考得不好还要叫家长。”

　　“这样啊，那好吧。妈妈明天打一千块钱到你卡里，算你和妹妹的补习费。够了吧？”

　　徐铭锐唇角上扬，带着几分坏事得逞的笑意，撒娇道：“妈妈你帮我跟爸爸说一声吧，我怕他不同意。”

　　“他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去学习，又不是干坏事。行了，我会跟他说的，没事我先挂电话了啊。”

　　“好，妈妈再见。”话音刚落，电话里便传来嘟嘟的回声。

　　刚从阳台出来，路过厕所的时候，徐铭雅正把衣服放进桶里。徐丽丽站在一旁，抱着几件衣服，说道：“堂妹，你准备洗衣服是吧？顺便帮我把这几件一起洗了吧，我这几件很贵的，一定要手洗的。”说着便把衣服塞进铭雅手里，语气欢快的道：“你注意点，不要洗坏了。”

　　徐铭锐翻了个白眼，快步走过去。抢过那几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衣服劈头盖脸地扔给徐丽丽。

　　“哎呀！你干嘛呢徐铭锐！发什么神经呀！”徐丽丽手忙脚乱地接着衣服，瞪着徐铭锐说道。

　　“铭雅，你把衣服收起来，我们回家再洗。”徐铭锐帮着铭雅把衣服从桶里拿出来，放进一旁的衣篮子里。

　　徐铭雅抿着嘴，拉过哥哥的手臂，小声而急促地道：“哥哥，算了，我帮她洗吧，不然等会她要是跟二伯母告状就惨了。”

　　“你怕她做什么？”徐铭锐反手握住妹妹的手，看着妹妹惊慌失措的神情，越发讨厌这家人。“把衣服收拾一下，我们明天早上就回去了。”

　　“呀！真的？太好了！”铭雅转忧为喜，明亮的眼睛里弥漫着浓浓的笑意，这个好消息让她喜不自禁。

　　抱着一摞衣服准备回房间急着收拾的铭雅顾不上安抚怒气冲天的堂姐，匆匆地走了。

　　徐铭锐看着涨红了脸的堂姐，笑道：“堂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你妈没教过你吗？”

　　徐丽丽尖声怒道：“你们在我家整天白吃白喝我妈都没说什么，帮忙洗几件衣服怎么啦？！”

　　“白吃白喝？”徐铭锐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是这么跟我妹说的吗？别说的你好像不是白吃白喝一样，你挣过一毛钱吗？”

　　徐铭锐侧过头，像只恶魔一样在徐丽丽耳边低语：“少拿我妹妹作伐子！再让我知道你欺负我妹妹，哼哼……小心我把你衣服全剪光光！”看着徐丽丽惊恐的表情，徐铭锐恶意满满地笑着，“我记得是上周还是什么时候啊……我路过东风路的肯德基，你猜我看到什么了？有对小情侣啊，秀恩爱甜蜜地不得了。”

　　徐丽丽表情明显苍白了许多，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你少多管闲事！”

　　徐铭锐耸耸肩，一脸“你咬我啊”的张扬嚣张，朝堂姐挑了挑眉，转身走向饭厅。

　　等全家人都在饭厅里坐定，菜也上齐了。

　　摆在正中央的青花海碗盛着热气腾腾的炖鱼块，腥气冲天。四周摆着醋溜土豆丝，豆角炒茄子，还有西红柿炒鸡蛋，拍黄瓜，整桌看下来也就是一盘炒菜心里有零星的碎肉末，还是猪油渣子多。

　　“明锐啊，身子好多了吧？你感冒刚好，别吃太多荤腥啊。”二伯母笑得一脸慈爱，快手快脚地把土豆丝摆在徐铭锐跟前，“我记得你最喜欢你奶奶炒的土豆丝了，这个多吃点没事。”

　　“嗯，谢谢二伯母。”徐铭锐面无表情地夹了一大筷子的土豆丝，伴着饭就吃完了。

　　西红柿炒鸡蛋虽然西红柿居多，但是鸡蛋炒的不错，金黄油亮的，看着嫩生生的。不过二伯几筷子下去就少了大半。徐铭锐眼明手快地把西红柿炒鸡蛋里的最大块的鸡蛋夹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放在妹妹碗里，看着二伯母沉下去的脸，知道她肯定在心里骂小兔崽子，心里暗爽不已。

　　“铭雅，多吃一点鸡蛋，别光夹青菜。”

　　徐铭雅对哥哥笑了笑，瞥了一眼二伯母难看的脸色，原本朝鸡蛋夹去的筷子换了个方向，还是要了一片西红柿。

　　奶奶吃饭的时候一向是不说话的，只坐在大伯二伯中间，闷不吭声地吃饭。

　　大伯二伯跟抢似的，一双筷子挥地带着风，一碗饭下去，炖鱼块也见了底。

　　徐铭锐心底冷哼一声，奶奶手艺不错，但也就是做些素菜。鱼肉之类的一向是二伯母掌勺，难吃的要命。每次都小气巴拉的，知道他不爱吃鱼，每次和妹妹来奶奶家就拼命做鱼。他不动鱼，妹妹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动筷子。来到奶奶家还真没吃过一顿饱饭。

　　二伯皱着眉头，额头浮现一条条法令纹，整张脸看着黑得吓人。

　　他看着二伯母，呵斥道：“开利还在看电视？赶紧让他过来吃饭。”

　　二伯母放下筷子，把小堂弟从客厅里拽了过来。正看得精彩地小堂弟对二伯母拳打脚踢，撒泼似的满地滚，搞得一家人也不好吃下去了。奋斗了一会儿的二伯母听着大伯的劝说装模作样地放弃了拉扯小堂弟。

　　“算了算了，等会我再给他蒸一碗鸡蛋。我们先吃吧。”二伯母又重新拿起了筷子。

　　二伯母的好手艺都在蒸蛋上了，放着肉沫，足足下了二个鸡蛋，撒着葱花和芝麻油，小堂弟吃不完，剩下地就落在二伯母的肚子里了。

　　吃完了饭，大伯和堂哥徐峰也回家了。大伯家住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店铺里，大伯修自行车的，一楼是店铺，二楼有个小阁楼，和堂哥就睡在楼上。

　　奶奶跟着二伯母一家住。两房两厅的房子，几个孩子睡小房间，大房间里用厚木板隔出两个空间，留了一小半放了张床，是给奶奶睡的。

　　不过晚上八点多，二伯吃过饭就出了门，二伯母后脚就跟着到外面打麻将去了，留下奶奶在厨房洗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