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梳妆台前，穿着绫罗绸缎的美貌女子莫名地扭头，看着自己忠心的大宫女慌张的模样：“怎么了？”
“娘娘……”那宫女停下来，含着泪道：“大将军，大将军犯了死罪，五日后就要问斩了！”
“什么！”女子忽得站起来，手中的玉簪掉落在地摔成两半。
这女子名苏慜岚，其父是因军功而封宁恩侯爵的武将苏今，四年前已经逝世，其兄苏志勇则子承父业，为承一品大将军，在要地手握重兵，去年打了胜仗回朝，上个月才说要封爵，怎得如今就？
苏慜岚慌张地想去皇帝寝宫问个清楚，却被大宫女拦了下来：“娘娘，如今皇上正在气头儿上，娘娘此时去，岂不是火上浇油？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大哥才立了一等功，怎得就要处斩？青菀，你老实同我讲，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苏慜岚虽然心中揪急，但却是个再理智不过的人，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捂着呼吸间起伏的胸口又坐了回去。
青菀叹了口气，蹲下来小声在苏慜岚耳边道：“听说是…里通外国…”
“荒唐！”苏慜岚听了心中的怒火燃了起来，她攥着手中的帕子摔到地上：“大哥才同北狄打了胜仗，怎么会里通外国？”
“这，奴婢也没打听出来……”
“那二哥呢？二哥就没帮大哥一把？”苏慜岚胸口急促浮动，她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气炸了。大哥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耳根子又浅，被不怀好意的下属撺掇着干了什么荒唐事怕也是真的，可别人不知，她这个亲妹妹还不知道？父亲就是死于敌国奸细手中，母亲当年逝世同北狄也有些关系，大哥恨不得将敌国灭尽，他会通敌？真是可笑！而且二哥向来稳重，又是重臣，他怎么就没劝住皇上仔细调查此事！
“苏大人有心帮助，可先下也是自身难保…听说都察院的御史弹劾大人也与此事有干系，皇上一生气，把大人也抓起来了…娘娘？娘娘！”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可苏慜岚却发现天都塌下来了。
皇帝的旨意来的如此突然，她想去前殿为家人请求细查，却被拘禁在了宫里。她苏慜岚虽然有些高傲，可平日里对待他人无论是嫔妃或宫人都是不错的，如今竟无一人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寒心！苏慜岚确定，两个哥哥都是忠心爱国的，大哥就算糊涂也断不会做出叛逆之事，二哥更不会当什么从犯，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背后到底是谁指使的？苏慜岚反复得思考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重复着四个字：功高盖主，可她不愿往那个地方去深想。
五日很快就到了，苏家本家不仅没有得到救助，反而连累了一整个家族。苏氏不多的族人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京中的老百姓都忍不住悄悄的议论着：果真是伴君如伴虎，这么风光的家族，竟这么简单就没了。
“娘娘，皇上来了。”
苏慜岚攥紧哥哥问斩那日，自己被珠钗划破的手心，冷冷地说：“他来做什么。”
青菀见主子那神情，哽咽地说：“娘娘，快过去吧。”
“反正都走了，留我一个有什么用呢？”
“娘娘快别说，娘娘还有六皇子殿下呢。”
是啊，她还有昭儿。苏慜岚叹了口气起身走去前殿。殿内依旧是富丽堂皇，香气缭绕如人间仙境的模样，可她已经没心思欣赏了。她眼中只有那个站在前方的男人，穿着浅蓝色云纹的衣裳，一如多年前初见时的模样，却又大不相同。
“嫔妾，参见皇上。”苏慜岚缓缓弯腰作福，她听见皇上叫她起来，便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细长的眉眼，紧闭的薄唇。都说薄唇的人淡薄冷漠，从前她还不信，如今……
“岚儿，听说你病了，朕过来看看。”前方的君王似是禁不住她紧紧盯住的视线，脸侧向了右边：“看你的样子，应该还好。”
“嫔妾是心病，又怎么会浮在表面呢。”苏慜岚低下头，轻声说道：“皇上也知道，这心病，怕是医不好的。”
“朕做什么，有朕的理由。”皇帝没有生气，他盯着那座位旁花架上摆的一盆开的正旺的兰花，缓缓道：“爱妃的病还没好，想来是顾不过昭儿，那朕就把他带走，让爱妃也好省心。”
“你要带他去哪儿？”苏慜岚一听大惊，顾不得什么礼仪，大步走过来死死地看着皇帝的脸庞。皇帝有些狼狈，他依然没有扭头去看她：“朕自然是要带昭儿在朕身边学习。”
“昭儿才三岁，还没到去书房的年纪！”苏慜岚才不信皇帝这话，她现在脑子里只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几个字，哪里还能忍的住？
“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只管安排好伺候昭儿的奴才便是了，说那么多做甚？”皇帝不耐烦地起身要走，苏慜岚一把拦住他，仰头看着皇帝的眼睛，哽咽道：“皇上已经让嫔妾哥哥走了，难道还要让昭儿离开嫔妾？”
“胡说，昭儿是朕的孩子。”
“可嫔妾就只有他了啊。”
皇帝心想说，那你又把朕放在哪儿？可他看着苏慜岚那张含泪的脸，嗓子里像有什么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只能强忍下心头的不快甩开她的胳膊大步离开。
寒冷，诺大的一个宫殿没了昔日的奢贵，留下的只有寒冷。
苏慜岚抱着膝盖蹲在炕上，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静幽幽的一轮明月，轻声道：“昭儿呢？”
“嬷嬷已经带他去皇上那儿了。”青菀将吃食端来，小声说：“娘娘，先吃点东西吧。”
“我怎么吃的下。”苏慜岚低头在袖子上蹭了蹭自己的眼角，又问：“蝉衣回来了吗？她打听到了什么？”
“回来了。蝉衣说是大将军的事，是都察院左御史刘统成收来了军营里的举报，大理寺的人在将军那儿搜来了同突夷来往书信和信物，将军身边的一个谋士也作证说将军有叛国之罪。刘统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同大理寺卿弹劾大将军，武官们虽有所怀疑，可还是……”
“谋士…呵呵。”苏慜岚冷笑了两声，她知道都察院的刘家向来同她苏家不合，此次有人举报，他能不顺杆子落井下石？谋士，大哥为人老实只知道蛮干，为此手下揽了不少谋士，大哥敬重聪明人，对他们也是同亲兄弟一般，没想到最后到被这所谓的亲兄弟害了一场。
“那二哥呢？二哥怎么严重到要被流放到萨州去？”
“这……”青菀迟疑了一会儿，道：“听说是户部尚书上书弹劾，说苏大人不仅参与通国还有其他罪证……娘娘！”
“我没事。”苏慜岚握了握又被指甲划开的那个口子，眼中是掩盖不住的震惊：“黄伯伯？你说是黄伯伯弹劾我哥哥？怎么会？他和父亲可是交心的交情！”
“奴婢和蝉衣听了也不敢相信，可是，据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说就是这样。而且从的确苏家查出了收受贿赂的罪证，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你快说！”
“听那小太监说，仿佛和硉乡侯有什么关系！”
苏慜岚一听这话，跌坐了下来。她挥开青菀的手，哆嗦着笑起来，双眼留下眼泪。黄素盈！黄素盈！自己真当交了个至亲好友！
“娘娘……”青菀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她知道，这几天主子承担的太多了，再这么着人怎么能有个好？可事实在这儿摆着，她也不能瞒着啊。
“我们苏家真是一家子都瞎了眼。”苏慜岚摆了摆手，留着眼泪咧开嘴笑着，模样看起来很是狰狞吓人。可她这话说的真是没错，弹劾她二哥户部尚书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她二哥敬重的上司，掺了一脚的硉乡侯的夫人黄素盈是她的闺中好友，可如今这父女俩都倒打了一耙，可不就是瞎了眼才会交心这种人！说她二哥收受贿赂，真是可笑！
可如今，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苏慜岚闭了闭眼，吩咐道：“青菀，你去想办法帮我二哥打点一下，皇上把他流放到萨州，那里那么远，现下又是初秋，二哥身子骨不大好，一定受不了。你托人去看看，怎么办都行，能让我哥松快一些，悄悄带些盘缠走也好。还有大哥那儿，嫂子和侄子在后稽所关着，环境也不好，你托人照顾一下吧。还有，咱们苏家的人虽说被抓了，好歹没落奴籍，你帮我打听一下，若是有没罪得能够释放，等放出来，好歹给他们找个安身的地方，别让苏家散了……去吧”
苏慜岚已经说不下去了，她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失态，摆手让青菀出去。她失望，痛心，可又能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更何况她还有昭儿，苏慜岚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个妃子，就算是想为哥哥们伸冤，也要先保重自己。她盯着小炕桌上闪烁的烛光，咬牙暗道，且先忍过这一阵，等我东山再起，那些暗算苏家的人，她一个都不放过！
苏家败落无论对平民百姓还是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饭后谈资，议论了几天，便被其他事情所替代。朝廷上换下几个大臣又提拔上一些，没几日就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状态。而被困在深宫的苏慜岚的日子却越发不好过。自打六皇子被皇帝带走，看她笑话的人愈来愈多，宫里的奴才们也想着法儿得另寻高就，只有她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丫头还忠心耿耿地伺候在身边，可是她们也无法让身心备受创伤的苏慜岚得到安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一天比一天消瘦。
说是要坚强起来，可这事儿哪有说的那么容易？更何况皇帝紧了她的足，她连出去看一眼昭儿都不能，苏慜岚心里的疙瘩怎么能消除？她如今只盼着中秋佳节，皇上好歹能让她们母子俩相见。
苏慜岚就这么一日日的熬着，直到中秋前日的晚上，她潦草的用了晚膳，回到暖阁里做活计。这要是从前的她，才不会做自己缝制衣裳的事情。可如今苏慜岚已不复从前风光，想给儿子准备点什么也不能够，于是她便重新捡起了绣工，从库房里取了上好的料子来给昭儿做件短袄，算是她这个当娘的一点儿心意。
天已经黑了，诺大的宫殿里只有苏慜岚所在的暖阁这边最是亮堂。主子坐在炕上缝制着衣服，几个宫女也坐在下边儿做活计。风顺着窗纱忽忽地吹进来，苏慜岚挡着鼻子打了个喷嚏，宫女雪茶见状连忙取了披风，一边给主子披上一边道：“娘娘，夜深了，娘娘歇下吧。”
“明儿就是中秋了，这衣裳要是再做不完，恐怕就送不到昭儿手里了。”苏慜岚抖了抖衣裳，雪茶低头道：“这短袄只差袖口那一点绣纹了，不如让奴婢们帮娘娘弄完吧。”
“我这个当娘的不能照顾孩儿，只能做这点事情，哪里还能劳烦别人？”苏慜岚接过另一个宫女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苏慜岚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动女红，可她的手艺着实不错，只是这几日也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宁，让她的进度也慢了不少。略吃了点点心，苏慜岚静了静心继续手中的事情，只是那外边的风声仿佛远处的哀嘶，继续传入她的耳中，让她心中难安。
活一直做到三更天才弄完，苏慜岚终于安下心躺在床上却作了噩梦，睡了才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了。外边塌下陪寝的宫女蝉衣听见床缦里主子的动静，披了小衣过去拉开床缦道：“主子有何吩咐？”
苏慜岚探出脑袋，眯着眼睛看这外头一片漆黑：“我总觉得外边有些乱，你去问问守夜的太监。”
蝉衣哪敢说这宫里的太监都不干活了？她点了点头自己跑了出去，却被门口守门的太监拦了下来，只好回去跟主子说没什么大事。苏慜岚重新躺下，却捂着碰碰直跳的心口无法入眠。
翌日，苏慜岚有些疲倦地起床梳洗。依着后宫规矩，这日所有宫嫔都要去给太后请安，她同太后的关系一向不错，想来定能通过她与昭儿见上一面。苏慜岚想到这里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却没注意到她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一脸担忧的神情。
装扮完毕后，苏慜岚顾不得早膳，带着宫女来到太后所住的宜泰殿。一路上她注意到扫地的太监宫女们隐晦的表情便觉得不好，她匆匆忙忙地赶到宜泰殿，太后身边的嬷嬷见了她过来便拦住了：“皇上不是让诚妃娘娘在宫里好好休息吗？您怎么过来了？”
“今儿是中秋，便是禁足的人也可出来，我想给太后娘娘请安，顺便有事同她请求。”
“太后今日凤体不安，娘娘还是回去吧。”
“可我有重要的事情……”
嬷嬷打断了她的话：“太后娘娘现下在做的就是最要紧的事，娘娘请先回吧。”
“我可以在外头等一会儿。”
“娘娘请回吧！”那嬷嬷说完，索性示意守门的太监关了大门把苏慜岚主仆俩拒之门外。苏慜岚莫名其妙地看着关紧的大门，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身边的雪茶轻声道：“娘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不对。”苏慜岚拦住她的话，面目带上了担忧之色：“她们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娘娘，能有什么大事儿呢？”
“出来我就觉得不对了，他们一定有什么瞒着我！”苏慜岚立刻走过去拽住一个没躲开的宫女，不客气地问道：“这几日宫里发生什么要紧事了吗？”
“没，没，奴婢不知道。”小宫女吓得要哭出来，苏慜岚冷笑一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眼睛紧紧盯着她：“老实点，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奴婢，奴婢真不知道……”
“哟？这不是诚妃姐姐吗？皇上的禁足已经免了？怎么姐姐跑到这儿来了？”
苏慜岚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不愉地回过头，往这边走过来的正是和她同为妃位的黄妃，她瞎了眼交的那个好友黄素盈的妹妹黄素淑。这女人同她一向不合，往日她看在黄素盈的面子上让她三分，现下看来，这群人分明是蛇鼠一窝！
“我来如何，不来又如何，与你何干？”
“姐姐是为了六皇子的事来的吧？”黄素淑刚说完，像是不小心说漏嘴一样捂住了嘴巴：“诶呀，瞧我这话，姐姐过来一定是来看太后娘娘的，与六皇子什么关系呢？”
“昭儿？昭儿怎么了？”苏慜岚防备地看着黄素淑，对方不在乎地笑了笑：“六皇子好着呢，虽说他母家因为叛国败落，可他到底是皇上的孩子，谁敢怠慢呢？”
苏慜岚听了气恼，却又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做什么，她咽下这口怒气恨恨地说：“既然如此黄妹妹同我一块去见太后吧。”
“太后昨儿忙了一宿，恐怕没精力看姐姐呢，姐姐还是回吧。”
“那她老人家就有精力见你？”
“我是有功之臣的女儿，姐姐却是戴罪之身……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苏慜岚见她没说完话就要走，上去拦住了她：“你把话说清楚。”
“诶？你怎么能这样？”黄素淑如何也躲不开，恼羞道：“如今你苏家都没了，还敢来顶撞我？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是六皇子，他活个活不成还不知道呢，你还有什么资格同我…诶呀！”
苏慜岚一听后半段话急火攻心，一下子把黄素淑推倒在地：“昭儿…昭儿…”
她不顾礼仪过去用力敲太后宫殿的门：“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昭儿怎么了？昭儿病了吗？”
正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却开了门出来，他用让苏慜岚心惊的眼神怜悯地看了一眼她，然后招呼几个小太监送苏慜岚回宫。苏慜岚挣脱开他们，上前来问道：“公公，昭儿究竟怎么了？”
“这不是娘娘该管的事。”大太监闪烁其词：“皇上说了，娘娘的禁足还没结束呢，请娘娘回去吧。”
“昭儿是我的亲儿，他好不好，我有权知道！”苏慜岚撕心离肺地喊着，却被太监们强行按到轿子里带走了。
被重新关进宫里前，一个好心的小太监偷偷告诉苏慜岚的宫女，六皇子一日傍晚从皇帝寝宫回到皇子宫殿时，不甚落水感染上了风寒，因而皇宫上下这个中秋都没有过好。可一个小小的节日算什么？她的昭儿居然落水病了！身边伺候的奴才们都是死的吗？苏慜岚在寝殿内担忧不已，日日跪在佛像前为儿子祈祷，四日后传来消息，年仅三岁的六皇子恒昭夭折。
天彻底塌了，听到来传信的太监的第一句话，苏慜岚立刻就吐了血。醒来后，她的眼睛就开始灰蒙蒙地看不清东西，只是时不时的，昭儿可爱的笑声会在她耳边萦绕。皇帝因此事大怒，下令彻查后宫，与此事有干系的人一律严惩，可苏慜岚只觉得可笑，当初承诺会好好照顾昭儿的就是皇帝，若要追究责任，他皇帝是第一个该罚得！可罚了又有什么用？那么小的昭儿，永远都回不来了！
苏家没了，孩子也离开她了。苏慜岚觉得人生再无复燃的可能。她心中满是怨恨和对孩子的愧疚，那种复杂的情感在她的心中不断搅拌，像是一锅热乎乎的汤浇在她的心头让她难受不已。她像是失去了灵魂，僵硬地打发走所有的人，跪在佛像前呆了一整日。第二日清晨，大宫女青菀进来查看，惊恐地发现苏慜岚攥着前几日给六皇子缝制的短袄，倒在了蒲团上。
六皇子头七的第二天，皇帝下旨彻查硉乡侯府，过不几日，京城又发生一阵动荡，一个侯府紧跟着苏家没落了。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他们看着帝王越发严峻的脸色不禁猜测，这还只是个开始。
而这一切，冤死或应死的人，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