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的临时工 第14章 十四/7波及
作者:波及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成了“群众思想工作模范”后,全镇五个管理区的管区书记遇见我都笑盈盈地说:“欢迎模范到我们那里助阵夏粮征购工作”,有的还到郎所长那里恳请。www.258zw.com最快更新郎中阳喜欢别人夸他手下的兵,乐呵呵地对我说:“啷个贼娃儿还真成了红人了噻!”他那时白天工作在镇派出所,夜晚回县城。他老婆已由县立医院的护理科副科长扶正为科长。派出所新配置了辆带挎斗的三轮摩托车,他每天早晚骑着上、下班。一路风驰,警服光鲜,也算威风八面。

  镇党委要求每个管理区都配备一名公安人员,可户籍员孙叔却根本不理这个茬儿,他说他从未跟着收过公粮。不仅他不肯出马,而且还再三告诫我和戈宝林:“甭不知天高地厚,甭给人当枪使。跟着就是跟着,甭出言,更甭出手。”他这么一句一个紧箍咒,拿捏得我和戈宝林跟着突击队下去,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木讷地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可管区书记却分外高看我们,每到一地都首先介绍:“这是咱们派出所的同志。”尤其到了抗粮不交的人家,更是有意无意地高喊:“那个派出所的同志呢?”吃饭的时候也是拉着我们坐上座。那时吃饭就在村干部家,大锅炖小鸡,大盆拌黄瓜,白酒、啤酒随便喝。镇、村干部二、三十人,吃饱喝足之后就三、五一组专找拖延不交的人家,声称越是难剃的头越是要剃光刮净,让他交了公粮再落个丢人。这让胆小怕事的百姓很害怕,尤其是听说还有派出所的人跟着,马上就又联想到抓人打人不讲理,关进黑屋子里难往外出。妻劝夫,老劝少,说完粮纳税古来有,人随王法草随风,天塌下来砸大家,咱们不当愣头青。于是,再是十二分地不情愿,也只能含悲忍泣把公粮交了。

  那时交公粮还要各家各户用板车拉到镇上的粮管所。动员大会上喊出的口号是:三天突击,五天扫尾,七天报捷庆功。并且公布了相应的奖惩措施。五个管理区奋勇争先,三十多个行政村的高音喇叭一起开动,天不亮就吆呼着各家各户拉起装满公粮的板车上路。如果这时从空中鸟瞰,就会看到四面八方的乡间小路上,都有蠕动着的拉粮板车在向镇粮管所聚拢,那场景一点也不亚于淮海战役民工支前,只不过是迈出的脚步要比那时沉重。

  粮管所的院子里和大门外很快就排起了长龙,绵延逶迤已经见头不见尾,可拉粮的板车还是一个劲地往这里涌。五黄六月,太阳毒得吓人,柏油路面被晒得火烫,那些汗流浃背的拉车人,一停下车排上队,就赶忙将汗褂、草帽盖在车轱辘上,说“甭把车胎晒爆了”。因为装的粮多打的气足。然后急切地打问啥时候能交上。那些已经等得心焦气燥的便趁机骂娘,说家里地里都有急着要干的活儿,该收的不能收,该种的种不上,一个人恨不能劈成几个人用,倒被那些龟孙硬逼到这里来消磨时光。大家来自不同的村落,互相交流起各自所在的境况,都是骂声不绝,说“都一样,都是光知道要钱要粮,晚一会儿都不行,非要把你的粮食逼出来,逼着你拉出家门,拉到路上,然后就又不管你的死活了。”

  排队交粮的板车不时需要挪动一下,每一挪动都有可能引起打破平衡的争吵。因为就有不守本分的人想往前挤。还有个胡嘴拉茬的中年男人每一次挪车都需要别人用脚踢,因为他挪完之后就头扎在车架底下睡觉。他说昨天晚上加班浇了一夜地,天亮回家又跟老婆干了一仗。因为他光想在床上躺一会儿,可混账老婆又万分心疼村干部一次次上门催,硬是联手逼他拉车出来了。二五八中雯.2.5.8zw.com他头拱在车底下睡觉,尽管不和别人争着往前挤,可他的车子挡在那里总是碍事绊脚的。起先几次挪车大家还用脚将他踢醒,看他迷迷瞪瞪地往前拉几步。后来越看越觉得好笑,再一次挪车时,一个捣蛋鬼居然直接把他的车子推到了一边去,露出他打呼噜张着的嘴,又有人在他嘴角里插了半截烟把儿,逗得前后左右排队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他依然浑然不觉。直到肖蝉荣挤过来用脚将他踢醒,他才迷迷瞪瞪地问:“我的车子呐?”

  肖蝉荣下乡不便,被指派到这里来维持秩序。她戴着蛤蟆墨镜宽边儿草帽,人五人六的在车流人流中发号施令。她娘家村里的人和我们家村里的人见她如此风光,便有人试着求她给予照顾。尽管照顾的结果无非就是适当的时候将排在后面的粮车拉到前边来,再就是跟收粮员打个招呼卖个好等级,但依然被人视为与众不同高人一等。与他一起维持秩序的还有一位副镇长,和一位粮管所副所长。他们让人在粮管所的大门中央用粮包堆起了个高台子,两人轮流上去顾盼四方。表面上看起来他俩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实际上是各有各的立场。粮管所副所长站上去的时候,是卡住关口尽量少往院里放车子,因为他怕放进去的车子多了拥挤混乱,检验难以周全,影响收购质量。而副镇长站上去的时候,则是不断挥手前进,有水快流,越快越好。他知道镇、村干部上门入户费尽口舌逼出车粮食来已是十分不易,既然已经拉来了,哪能再让行将煮熟的鸭子再打道回府呢。所以,每当看到有因检验不合格的粮车从侧门拉出来,他都马上拦住盘问,关怀备至地说:“你再拉回去该有多累呀!”然后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儿,那粮车就又悄没声地插队拉进去了。粮管所副所长终于向副镇长大声抗议。尽管人多嘴杂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可排队交粮的人都口口相传说镇上的人跟粮管所的人操蛋了,并且还都骂粮管所的人不是玩意儿,不知体恤百姓。

  终于,粮管所和镇政府在是否通宵收粮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粮管所的人叫苦说:“从早晨坐到磅秤跟前,三顿饭都是别人送给吃的。出汗多喝水少,厕所都难得去一回。这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甭说再连夜收粮,你就是给个大姑娘,也只能是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再说了。”检验员则咧开爆皮的黑嘴让人看,说他这牙咬粮食咬得都不敢对头了。因为每车粮食的干湿都要凭牙咬的感觉测定,只要开收就得不停地咬。镇政府的人则说,你们再怎么辛苦也是坐在太阳伞底下喝着茶水,人家老百姓可是大太阳底下一步一喘热汗奔流拉着板车送来的,能好意思再让人家黑灯瞎火地拉回去吗?双方僵持了近一个小时,等待交粮的群众不时呜呜嗷嗷。最后还是镇党委书记在几个人的陪同下现场发号施令,粮管所的人才迅速挂起几盏大功率的镁光灯,重新开磅收粮。

  入夜的凉风,也使交粮的百姓不再感到那么疲累,再加上僵持不下的过程中,好多人趁机买吃了几个烧饼。于是,借着镇党委书记亲临现场的提振,人们再次奋勇争先。拉着粮车步步进逼到磅秤近前,立刻挟起一袋摆好架势,准备着一旦磅盘上的粮袋清空,马上就能放上自己的。这种战略先机人人都想抢占,所以磅秤周围时时都有几个这样跃跃欲试的壮汉。他们也不惜力,也不惧沉重,上百斤重的粮袋就那么挟在腋下,或搁置在弓起的大腿上,只待那手疾眼快的一刻。如果想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依次而行,那只能气得干瞪眼。

  粮食上磅要抢,下磅更是要命,因为称完重的粮袋还要自己一个个抱起倒进粮仓。那粮仓的门坎就像拦水坝,不断增高,层层加码。最高时能有三米多高。那时根本没有什么输送机,全靠人力往上抱。一块斜塔上去的松木跳板,就是挟着粮袋冲上去的唯一通道。大家共同的感悟就是挟起粮袋后不要迟疑,一鼓作气,三步五步就冲上去了;如果一迟疑,一发怵,腿脚一软,说不定就不敢上了,假如心慌腿颤地硬要往上走,那就更有了半腰里跌落下来的危险。所以,在这块跳板上飞身上下的都算得上是英雄好汉,就像硝烟炮火中挟着炸药包冲上城墙似的。同村老幼妇孺拉来的公粮,也多半要由他们代劳扛上去,那代价通常都是给他们买包廉价的香烟。

  夜晚收粮的速度比白天明显加快。检验员尽管还是照常检验,但已不像先前那么细致。过磅员和开票员除了看磅、开票之外再也懒得睁眼。粮车一辆一辆呼呼噜噜地拉进来,粮袋翻飞着上磅、下磅投进粮仓。一切都像夜行的列车,呼呼隆隆又半睡半醒。直到午夜过后,一个中年男人“啪叽”一下从高高的跳板上跌落下来,人们才骤然猛醒来了个急刹车,招呼救人。跌落下来的男人疼得龇牙咧嘴,看来像是肩膀骨折。一同跌落下来的粮袋迸开一道裂口,当时谁也没注意竟没有粮食从中流出来。和他同村来交粮的人赶忙将他抬上板车,要赶快拉着去镇医院。可他努嘴示意非要把那摔破的粮袋也装上车。粮管所的人不让,说那是已经过完磅的不能再拉走。不让装那些人就不走,后来众人起哄说:人家人都摔成这样了,你们粮管所还在乎这袋粮食。就让他们装上换个烧饼吃吧,这半夜三更的,花钱还不知找谁出呢。

  这帮人走后,粮管所的人心里直犯嘀咕,于是几个人打着手电爬进粮仓。爬上去一看才大吃一惊,原来这么大一阵儿呼呼噜噜收进仓的,竟然多半都是些掺土粮!于是爬出粮仓后,就气急败坏地摇着手喊:“不收了不收了!龙天老爷再说让收也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