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让她屋里老成持重的嬷嬷带了梅娴去里屋做针线活，叹道：“只盼着能稍稍转回来一些，她早先多活泼。”

　　清平给太夫人换了新的手炉，道：“可惜咱们家里没有跟二姑娘年纪相仿的，不然也能一处玩一玩，兴许就好了呢。”

　　太夫人道：“谁说不是，整日被她娘带在身边，越发的畏手畏脚，可是这一畏手畏脚，她娘又要骂她，这可真是……怎么就给吓成这样子了？”

　　太夫人一边说一边将将军府里的人在脑海里头过了个遍，德善倒是有一儿一女，可惜年纪都小，儿子八岁，女儿才六岁。况且他的大儿子行洲已经到了启蒙的时候，又被先生夸了一句有天分，徐氏是恨不得他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一半都在书房里读书，更是不可能让出来了。

　　还有就是德笙的一对儿女，行亦已经搬去了前院住着，除了晨昏定省，倒是不太往后头来了，还有一个佳萱……太夫人皱了皱眉头，佳萱原本倒是个好人选，年纪也没差了三四岁，两人也是一处长大一起玩惯了的。

　　只是他们两个现在的身份是越发的尴尬了，搞得两个人都阴沉沉的。顾九曦是摆明了不想管，孟德笙看见自己长子，眼里头是一点温情都没有，甚至行亦给他请安，孟德笙都是一个嗯字打发了，连话都不想多说。

　　这样两个人显然也是不能跟梅娴一处的。

　　梅娴还有个姐姐梅淑，只是……虽然也嫁了个官身，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却在转运盐使司里谋了个肥缺。但是太夫人嫌弃她相公总是跟银钱打交道，身上一股子商贾的铜臭气，连带梅淑都沾上了不少，让太夫人很是不喜。

　　太夫人想了一圈，叹道：“只剩下一个顾九曦了，原先她嫁进来，我就想着也能让她帮着给梅娴看看，毕竟是国公府里出来的，又进宫了好几次，眼界自然是比一般人要开阔些的，可惜……”

　　可惜跟孟夫人是水火不容，就算太夫人放心她人品，也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但是梅娴这样下去不行，太夫人皱了皱眉头，又道：“要么让跟着她几天先试试？等到将军回来，有他镇着怕是闹不出来什么。”

　　话说完了，太夫人看着清平一脸的官司，道：“你想说什么？”

　　“太太怕是不愿意。”

　　“什么都能由得了她了？”太夫人眉头一挑，声音严厉起来，也有几分老将军的风采。

　　“话虽如此，”清平犹豫道：“背地里怕是会……”

　　太夫人道：“这也是个事儿……”

　　“况且大少奶奶……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她怕是也不愿意。”

　　“我又不叫她多上心，只让梅娴看看，哪怕只将她沉稳的样子只学个表面，只学个三分，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就算是没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好。”

　　清平毕竟是个丫鬟，稍稍劝了两句便不敢再说了，只是太夫人终究还是听在了心里，道：“我知道这事儿不容易，回头等老将军回来了再说。”

　　说着站起身来，道：“陪我去厨房看看，今儿晚上的大菜可好了？那牛骨头可炖烂了？”

　　清平笑道：“昨天夜里就炖上了，您放心，这么好好准备的一道菜，老太爷回来是必定很高兴的。”

　　太夫人想到马上就要回来的老将军，顿时将所有烦恼的事情都抛在了一边，笑道：“这都二十几年了吧……总算能在家里过年了。”

　　顾九曦跟着孟德笙出来，孟德笙道：“早上来的探子，说祖父进城至少也得临近黄昏了，不过我估摸着祖母怕是等吃完午饭就叫你们收拾好去等着了。”

　　顾九曦一边给他拉衣服，一边点头表示听见了。

　　“祖母多半也会叫你给咱们女儿收拾好了，一起迎接，你只管面上答应了就是，回头等快到家门了，我会派人回来报信的，到时候再抱她出来，省得吹多了风。”

　　顾九曦笑着应了，打趣儿道：“将军这还没解甲归田呢，就操心起家务事了。”

　　孟德笙瞪了她一眼，“原来刚嫁进来的时候多听话，怎么现在都敢跟孩子爹顶嘴了？”说完又去抱了抱女儿，这才道：“一会若是祖母太急了，你也好劝劝她。”

　　顾九曦答应了，亲自将孟德笙送出去二门这才回来。

　　果真如孟德笙所料，刚吃过午饭没一会，太夫人便催着让收拾起来，虽然她也顾念着孩子年纪还小，没叫现在出来，不过也说了都得收拾好了，随时叫随时能来才行。

　　顾九曦跟徐氏连忙都答应了。

　　几人都坐在太夫人的大花厅里头，才吃过午饭没一会，屋里烧得又热，没一会便都昏昏欲睡起来。

　　太夫人倒是一点不困，看了这些人没精打采的打哈欠心里不免有些不开心。只是虽然有心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今儿老将军回来，不好闹得人不开心，她正心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外头来了个婆子，笑道：“大姑奶奶带着孩子回来了。”

　　别人不说，至少孟夫人是立即精神了，道：“还不叫领进来，小心孩子吹了风。”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头笑声，随即便是抱着孩子的梅淑进来，跟太夫人屈身行礼，笑道：“今儿祖父回来，中午接到母亲的消息，我婆婆便叫我回来了，说我爷爷劳苦功高，让我也去迎一迎，尽尽孝心。又叫我替她向您问好，说她们是小辈，原该亲自来给太夫人问好的，只是临近年底，这两日忙得脱不开身，便叫我先来了。”

　　孟夫人笑道：“你能来便成了，你婆婆家里也是一大堆的人，哪儿能这么轻易的出来。”

　　太夫人很是开心的笑了，虽然知道梅淑的婆家怕也是巴结的心居多，可是这好话，正是说到了她心眼上，特别对她的胃口。

　　“你婆婆也太过客气了，都是姻亲，不用这么客气。”说着又让梅淑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

　　梅淑将孩子放在太夫人身边，又跟屋里人一一打了招呼，坐在梅娴身边，姐妹两个悄声说起话来，太夫人见梅娴好容易活泼点，心里暗暗点头，也不去打扰她们了。孟夫人也没借着这个机会训斥梅娴。

　　太夫人揽着梅淑才两岁的女儿，笑道：“今儿你曾外祖父回来，看见你肯定高兴。”

　　小孩子在家肯定是被教过的，这小名叫做滢儿的女孩子脆生生道：“我也高兴！”

　　一声童言童语让太夫人笑了起来，又去吩咐丫鬟装果子给她吃。

　　两个女儿都在场，连外孙女儿也在，孟夫人一边要奉承太夫人，一边抽空跟自己外孙女儿说两句话，还得留心时不时看一看两个女儿，倒是无暇顾及顾九曦了，就是搭上话也不像往日那样夹枪带棒的。

　　顾九曦则是跟她同辈的徐氏坐在一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还要应付太夫人有心无意的忽然问话，顾九曦忽然生出来点感叹，这表面上的和睦，其实也很是难得一见。

　　未时末刻，孟德笙派的人倒了，笑眯眯跟太夫人磕了个头才说话，“老太爷一行人已经进城了，申时二刻就能回府了！”

　　顾九曦急忙让身边的丫鬟回去抱孩子。

　　太夫人笑着让赏，只是赏钱还没端出来就唬道：“这德笙，现如今都未时末刻了，老将军一刻钟之后就要回府，他可真是——”

　　孟夫人眼珠子一转，顾九曦就知道她不安好心，想往孟德笙身上泼脏水了。她也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了，当机立断起来截住孟夫人的话头，笑道：“这都是老太爷心疼您，外头风多冷啊，他这是怕您吹着风了。”

　　孟夫人哼了一声，泱泱的不说话了。

　　“这可真是——”太夫人乐得脸上都起了褶子，拉着身边清平的手道：“快帮我看看我这头发可乱了？还有我这衣裳还整齐？”

　　清平笑道：“您身上一切都好，还跟当初嫁进来那一天一样的好看！”

　　“呸！”太夫人啐了她一口，“你才多大？就能看见我嫁进来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了？”

　　清平又笑道：“我记不住不要紧，关键是老太爷能记住就行啦。”

　　这么一打岔，太夫人是一点不紧张了，吩咐各人都再加一件大褂，这才带着大家慢慢往前头去。

　　刚出了太夫人的院子，顾九曦就见露瑶怀里抱着孩子过来了，身边还跟着她派回去的小丫鬟，露瑶给她使了个眼色，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

　　顾九曦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太夫人院子跟她东院来回一趟要多长时间她也是知道的，这个速度，小丫鬟就是跑着回去也是来不及的，况且看她回来依旧是头发纹丝不乱，连呼吸都没加快多少，就知道她怕是一出来就碰见露瑶。

　　不用说，肯定是将军吩咐的，一拨人走大门回来报信，还有一拨人从东小门进去让抱孩子。孟德笙这份体贴，让顾九曦在深秋的寒风里，生生觉得很是温暖。

　　清平跟孟夫人两个一左一右扶着太夫人，太夫人笑着跟孟夫人道：“你别看今儿后头还跟着你两个儿媳妇还有两个女儿，虽然你也该是享福的了，不过这等时候你还是来扶我的好。”

　　孟夫人脸上感激涕零，连说话声音都有点变了。

　　徐氏有点得意看了顾九曦一眼，按理说她该是这孟家除了太夫人最有名望的一个女人了，可惜……徐氏的眼神里露出一点同情来。

　　梅淑也得意的看了她一眼，梅娴倒还是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不怎么抬头。

　　只是顾九曦并不觉得可惜，自然也就接收不到她们的这份同情了。

　　几人身后还跟着孟德善的一儿一女，以及挂在孟德笙名下来历不明的一对儿女。行亦跟佳萱这一对是跟在最后头的，两人并不交谈，略显阴沉。

　　他俩听着前头的欢声笑语，又同时扫了一眼被抱在怀里的孟瑞懿，几乎又是同时叹了口气，像是被对方惊到一样，忽然对视一眼，同时低下了头。

　　至于他们两个心里想的是不是一样，也只有天知道了。

　　众人刚走到大门口，从内院一直走过来这段不太长的路，让不少只在内宅活动的妇人都有点出汗了，只是刚站定，这汗还没消下去，外头就来了马蹄声，老将军回来了！

　　这才刚到申时而已。

　　孟夫人还想说话，可惜又被一直担心她使坏的顾九曦截胡了，顾九曦有点羡慕的叹道：“老太爷对太夫人真好。”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的，众人又是站在一起，自然是都听见了，不少人都是一脸艳羡的看着太夫人，太夫人心里很是骄傲，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笑道：“好些年没见了，不知道他——”

　　太夫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老将军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顾九曦也看了过去。

　　她知道老将军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这一看却对老将军生出不少敬佩来。

　　在边关的六十多岁跟在京城里的六十来岁可不一样，老将军面色黑黄，皮肤上是深深的沟壑，一看就是在外头风吹日晒雨淋，没在屋子里待多长时间的。

　　他已经做到边关统帅，手底下管着几十万的大军，却还这般以身作则，顾九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着太夫人一起摆了下去。

　　老将军快马加鞭到了将军府的门口，先是定睛凝视了孟家门口的牌子，又用马鞭指给孟德笙，道：“我们这将军府的牌子，上头有几位皇帝的手书，这是孟家人世世代代用忠心和功劳换回来的，你可要牢牢记在心里！”

　　孟德笙大声的应了，顾九曦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来。

　　老将军下马，两步上前扶起太夫人，笑道：“这么些年没回家，家里全靠你操持，辛苦你了。”

　　太夫人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道：“不辛苦，家里简简单单的就这几口人，您不嫌弃我管的不好就成。”

　　老将军扶着太夫人起来，环视身边围绕的一圈儿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经没了笑意，而是加上了几分威严，“都起来吧，陛下叫我便装间行回京，你们却这等大张旗鼓来迎接，又叫德笙去城外接我，我心中实在难安。”

　　顾九曦随着众人起来，心里却对老将军的性格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也越发的赞同孟德笙的话了。

　　众人一一上前见礼，老将军或多或少说了两句话，没太落了太夫人的面子，这才一马当先，往里头去了。只是老将军这么一番话下来，倒是把众人的欣喜冲淡了不少。

　　太夫人这会儿也不叫人扶了，急忙跟在老将军身边，道：“您先去洗漱一番，然后我们吃晚饭？”

　　老将军点了点头，“也不用太过隆重了。”

　　太夫人应了一声，心里却想要不要再减两个菜？又或者换些家常菜上来？

　　众人跟着老将军往前走，老将军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定睛凝视梅淑道：“你可是我那大孙女儿？”

　　梅淑急忙上前，叫了一声“外祖父”，她怀里抱着的滢儿也不像方才那么活泼，怯生生加了一声“曾外祖父”。

　　老将军掉了脸，道：“你见了我便回去吧，嫁了人断断没有在娘家吃晚饭的规矩。”

　　一瞬间梅淑的脸色就不太对了，她咬了咬牙，屈膝行礼，强笑道：“正要回去呢。”后头那句“我婆婆叫我待她给您问好”却也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老将军不仅固执执拗，不通情面，而且心里的规矩……怕是怎么也不会妥协的，再加上他久居边关，做的又是一军统帅，几十年下来，不管是说话做事，又或者是神态，都夹杂了上位者的威严和不容反驳的气势，让人对着他不由得心生胆怯。

　　众人越发的安静了，顾九曦下意识在人群里追逐孟德笙的身影，跟他的视线对上，这才觉得勇气又回来了。

　　梅淑就这么被老将军用一句话“赶”走了，剩下的人越发的不敢说话了，除了孟德笙还是神态自若，就只有太夫人还好一些，她笑了笑道：“快去洗漱吧，烧得热热的水，一会小心凉了。”

　　老将军嗯了一声，这才回房，众人不由得舒了口气，太夫人看了一圈，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心里想这些孩子们平日里都没见过这个，这才几句话，还都不是跟她们说的，便一个个都紧紧抿着嘴，一看就是开始紧张了。万一一会被老将军问哭了就不好了，想到这儿她笑道：“既然都拜见过老将军了，孩子们都回去吧，天色已晚，外头又凉，就别坐这儿干等着了。”

　　这话里头好几个漏洞，比方什么叫做天色已晚，这才申时刚过，太阳还在天上高高挂着，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说本来就是说要跟老太爷一起吃个团圆饭的。

　　不过谁都知道太夫人顾虑的是什么，除了孩子还不到一岁，只会嗯嗯啊啊的顾九曦，剩下的人都是一阵又一阵的紧张，生怕自家的孩子一会当着老将军的面哭出来，若是太夫人不开口，怕是她们自己也要让孩子回去了。

　　所以太夫人这话说出来，不管是徐氏还是孟夫人，又或者是几个在孩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长舒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感激的跟太夫人一一道别。

　　孟瑞懿也被抱回了屋里。

　　很快这在外头等着老将军吃饭的，就只剩下五口人了。

　　太夫人一人坐着，徐氏紧挨着孟夫人，顾九曦则是跟孟德笙坐在一处。

　　老将军动作很是迅速，顾九曦才喝完一盅茶，他便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衣裳从里间出来，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些。

　　太夫人已经吩咐下人去换菜了，现在是一点都不紧张，笑道：“我们去吃饭？”

　　老将军嗯了一声，正说话间，外头又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打头的是孟老爷，身后跟着孟德善。

　　一看见这两个人，顾九曦就觉得自己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厌恶来，一个不配做爹，一个不配做弟弟。

　　两人在老将军身前站定，跪下去一一问安，孟老爷甚至还红了眼圈，道：“父亲，你可总算回来了，儿子不孝，让您一人再外。”

　　老将军哼了一声，“德善是有正经差事要做，你回来这么晚，可是去哪里厮混了！”

　　太夫人见他又有要发怒的架势，急忙道：“他也有正经事儿，他要读书呢。”

　　听了这话，老将军又是一声哼，“读书？读了这几十年也没见你读出什么名堂来！文不成也就罢了，武也不就，简直辱没了我孟家的门楣，辜负了列祖列宗和圣上的期望！”

　　孟老爷一缩，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老将军又看孟德善，道：“知道我今日回来也不告假，难道你的上司会不准？旁日里为了别的你都告假，今儿怎么要在我面前装了？”

　　老将军将这两个人训斥了个遍，看见他两人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样子，这才道：“吃饭！”

　　这顿饭除了老将军，怕是所有人都不太吃的下了。

　　吃过晚饭，众人想告退却又不敢开口，顾九曦看见老将军还有点意犹未尽想说话的意思，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一路赶回来，精神难免不济，虽然是强忍着，不过顾九曦已经看见他打了两个哈欠了。

　　孟德笙先站了起来，道：“您先歇着，我们明日早上再来看您。”

　　老将军瞪了他一眼，不过也没表示反对，剩下几人松了口气，有点急切的跟着孟德笙后头出来。

　　一出来原先挺直的背都有点松，来不及寒暄，便都一一告辞了。

　　孟夫人跟孟老爷两个结伴而行，孟老爷道：“你安安生生的，我父亲那个人，最重规矩了，小心撞到他刀上。”

　　孟夫人却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回话。

　　顾九曦跟着孟德笙回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下怕是要热闹了。不过有他压着，至少不会再生事儿了。”

　　孟德笙却皱了皱眉头，眯着眼睛道：“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