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倾长歌 第26章 既见君子
作者:清婷何在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bgm:人衣大人《如怀尺璧》

  万里阴沉,雪落无声,江南的雪总是积不下,才纯白晶莹如柳絮纷飞,转眼间就化于无形,徒留清水一片。

  公主提笔静静描画着九九消寒梅花,不多时便是一朵娇艳梅花含苞待放,随手拿过一本薄薄书册,右手支颐翻看起来。

  凡颜将热茶斟上:“年节将尽,县衙繁忙,沈师爷已多日未来,公主这般逍遥,莫不是在偷懒?”

  “你看看外面天气,我今日如何能练剑,天气好些的时候哪天偷懒了,”公主没有抬头。

  “公主每日只练两个时辰,与那时整日练剑可是不同,现在更多时候都读书作诗。”

  公主抬头看向凡颜,微笑说道:“沈先生不是说,先静心后练剑么,读书作诗都是静心之法,这些年,在这里,每逢心烦意乱时,才发觉当年学学写诗真是对极,写完心就静了一些。”一边翻着手中书卷一边继续说道,“这些日子独自练剑,虽无很大进境,但已然熟悉了招式,习惯了停滞的状态,毫无期许地练,昨日竟突然间觉着好似有点开始领悟招式中的深奥。”

  “许多日子不见,公主一如往常地用心,看来要到大有提高的时候了,”低沉的声音仿佛浸润万物一般,悠远柔和,沈四海正在檐下脱下斗笠蓑衣,举手投足间的儒雅,真真能将人看痴。

  “师父今日怎得空来了,”公主示意凡颜斟茶,“案牍劳形,还不忘检查我剑法练得如何?”

  沈四海拿起公主面前的书卷:“刚从城外回来,路过公主这里,看来公主悟性也颇高,不过月余就可领会这套剑法的精妙之处,也是不易。”

  眼前,书卷将尽,一首诗映入沈四海的眼帘——

  墨色愁云聚,鹅毛恣意旋。根芽尘世别,富贵天堂源。

  锦簇如飘絮,晶莹似碧璠。山间素裹顶,清水芙蓉泉。《江南冬雪》

  “若这雪能停得片刻该有多好,我给师父演练一番,也不枉师父这般严格,”公主将茶盏恭敬端给沈四海。

  沈四海接过茶盏,悠悠说道:“诗静心、茶清心,公主已入佳境,又是日日不辍,想必很快就会掌握这套剑法的,到时再来看也不晚。”望望酣畅淋漓的飞雪,“瑞雪一降,县衙定然事务繁忙,我就不在公主府久留,这就告辞。”

  公主闻言顿感心中蓦地空落落的,忙起身,看到沈四海询问的目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强作镇定地说道:“雪大湿滑,师父路上小心些。”

  沈四海眸深似潭,微微点头,转身披上斗笠蓑衣,快步走出,嘴角悄悄扬起一丝弧度。

  她再见他,已是冬寒褪尽、春意朦胧。公主三番五次差人去请沈四海,都被他以公务繁杂挡了回来,连除夕之夜都不例外。而沈四海再次主动出现,就是为了看公主的剑法究竟进境到何等地步。

  东篱堂上,他手执青色茶盏,颀长身子临风而立,清逸俊朗、宛如谪仙,却是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院中身姿矫健的公主。脚步稳重、剑光翻飞,公主专注凝神,一招一式极为仔细认真,生怕有半分差错,反手轻托长剑,由右上至左下画个弧,简洁却大气。剑鸣铮铮气势像万千蜂鸣,银光乍泄绚烂如夜空烟花,衣袂翩跹轻盈似莺飞蝶舞,三千青丝飘扬若瀑布倾泻,有着七分柔美、五分淡静、三分大气,唯独只有一分似像不像的孤寂。

  “师父,我这剑法练得如何?”公主侧头微笑问道,仿如天真可爱的小妹妹问大哥哥今日的珠花可好看。

  沈四海眼底的沉醉与恍惚一闪而逝,掩藏在墨海般的深沉中:“招式像极,也是圆满。”

  公主轻蹙秀眉:“仅仅是招式相像,没有得其神韵?”

  “这套剑法无比深奥,公主能习得招式已是天赋异禀,其中神思,当历尽劫难方有所体悟,公主不必强求。”

  “我从皇宫到民间还不是劫难?孤苦无依、病榻无助还不是劫难?十余载深情空付还不是劫难?”公主眼角的泪滴不曾落下,语气重了重,“那在先生看来,怎样才是劫难?”

  沈四海温和的目光中不觉多了些沧桑狠厉,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万里生灵涂炭、流血漂橹当是劫难,拼尽最后力气、向死而生当是劫难,面对名满天下、甘于清苦当是劫难,无数长夜未央、独行独卧当是劫难。”

  公主愕然,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凝重的语气,锁死眉头和冰冷无情的眼神。于他而言,她的一切都是蜉蝣寄于天地间的昙花一现,所谓艰难不过别无选择时的唯一选择;而于她而言,他说的劫难却是陌生的未知,不曾经历过就是遥如隔山的难以理解。

  沈四海闭目叹气,睁眼时已是平静无澜,优雅行礼,柔声道:“刚才得罪公主,请公主见谅。”

  “师父所言,现下我无法理解,想来定是师父的切身体悟,弟子今后谦虚勤苦就是,”公主的声音纵然带着些许恼怒,但已诚挚至极。

  本来因着公主剑法初成的情绪大好,也由这番争论祛除得烟消云散,沈四海将茶盏放在桌上,默然离开。

  他又不曾来的日子里,公主践诺努力练剑,怎样也没有那日的半点神韵,煮茶写诗,也仍是心乱如麻。她愈来愈觉得,他如幽溟寒泉,深不见底,接触越多,不解就越多。可是,他的一路扶持与关照,让她难以释怀,与那种有所目的、有所算计的示好不同,他内里的纯真,她感受得到。

  已是春光明媚的日子,一方请帖送来,公主素手展笺,竟是沈四海潇洒的字迹。原来,是相邀游春,他的意思她自是懂得,毫不犹豫地写了回帖。

  “西山桃花是盛阳最好,公主不会怪我选了这里罢,”沈四海手执缰绳、仰头望天,并没有去看公主的表情。

  公主微微一笑,颔首说道:“有些事情终究会过去,因噎废食岂不是太难为自己,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说罢,两腿一夹,策马扬鞭而去,于纷繁花海中时隐时现,仿佛是一朵跃动的桃花。

  山下桃花已飘落,山上桃花正灼灼。公主轻牵骏马、慢步树丛,粉红桃华映衬莹润面庞,远处,沈四海牵马而立,目光悠远。

  “见过公主妹妹,”淡青衣衫的男子不知何时立于树下,身后是白衣胜雪的女子。

  公主一愣,后镇定自若地笑靥如花:“原来敬轩哥哥与楚楚姐姐也在这里赏花,真是巧极,我与沈先生在山上逛了许久,有些口渴,不知可否去夏庄以拙劣诗艺换杯清茶?”

  杨敬轩自是听说过两年前的旧事,恭敬行礼道:“公主妹妹留下的那幅梅花抵得上万杯清茶,公主妹妹这边请。”说着将公主与沈四海请进夏庄。

  院中桃树参差、枝桠横斜,麻雀叽叽喳喳,似在品鉴朵朵春桃,见四人落座石桌旁,便惊飞四处,踏散的桃花瓣兀自飘落,带着灿烂春光,安静落在茶盏之中,将桌上春茶染尽甜香。

  夏楚楚熟练烹茶,曼斯条理、悠然自在,怎么看都是在享受过程,并不在意为谁而烹。公主看着杨敬轩略显局促的举止,心中并没有意料中的爽快,对他二人这样宁静相处也不似之前那般嫉妒,甚至有点云淡风轻,转头看向沈四海,见他正鉴赏春茶。

  “沈先生前些日子公务繁忙,今日真是难得清闲,赏赏桃花、品品清茶,这般惬意想必已是久违,”公主感到心尖那抽痛,不知是心疼他的忙碌还是怨念他的冷漠。

  沈四海放下手中的茶叶,正要开口,听得杨敬轩诚挚说道:“年关交叠,我忙于婚姻大事,让沈兄受累了。”

  “哦?”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杨敬轩,心里隐隐有怒气,“敬轩哥哥大喜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表妹我一声,哪怕失宠落魄,一幅墨梅还是送得起的。”

  杨敬轩连忙摆手:“公主妹妹莫要误会,我以为沈兄已知会与你,就等着大事定下时再登门告知。”

  此时,夏楚楚已经斟完茶,安然落座:“盛阳与晏城相隔千里,家父又正在外云游,实费了些时日。”

  公主静静呷了口茶,淡然说道:“婚姻大事自然是耗费时日,我这回去定会给敬轩哥哥与楚楚姐姐好生绘那墨梅,还望楚楚姐姐莫要嫌弃我的诗句才是。”

  “两年光阴,公主的诗艺也该有进境,何必妄自菲薄呢,公主那次来访夏庄所绘墨梅挂在东墙,若再有一幅,正巧都挂在北墙,相得益彰。”夏楚楚的语气颇为期待。

  沈四海望着收放自如的公主,知道有些事情她终于放下,自己的苦心也没有白费,转头看向灼灼桃华中的春日暖阳,忽觉流年似水平静如斯,或许就是一种难得归宿,与曾经的那些血雨腥风相比,琴棋书画诗酒茶不失为可贵的选择。

  他的悠然惬意,全都落在她的眼中,也许,如他所言,有些经历,不曾经历便无从体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觉得,她开始懂得了。

  可是,有时,懂得,就是失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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