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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宁曾自己试想过,人与麻烦,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究竟是因为有了人才存在麻烦,还是麻烦生来有之,即便不是人,是猫猫狗狗也总有自己的困扰?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但是却不妨碍他想明白,为何自己总是招来这许多的烦心事。所以在今天出门找杜九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
“那封信,你是真烧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许宁并不惊讶,他对上杜九的眼睛,反问:“烧又如何,未烧又如何?相信对杜先生来说,这两者之间并无区别吧。”
杜九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声音从喉间震动发出,蛮是好听,但是许宁却更喜欢听段正歧的笑声。
“许先生,真是不可小瞧你。”杜九手撑着台面,自己在一边坐下,问道,“那么你觉得,我听到回答后会怎么做?”
许宁说:“如果我说信没有烧,大概你会想一百种方法来要我交出信,威逼利诱,本就是你们青帮的拿手本事。”
“那你要是说信已经烧了呢?”杜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弄虚作假,也是青帮的一项长处。”许宁道,“你大概会叫来什么人随便造一封信,然后把我供出去,让我对外宣称这封信才是真的。”
“哦?那我图什么呢?”
“段正歧,张习文,还有他们属下,都曾亲眼看到我火烧遗书,但即便是亲眼所见,大概仍有不少人是不信的。”许宁说,“既然他们心中有疑惑,那么这封假信冒出来,无论确不确定,他们肯定都不会轻易放过,于是造假的人就能从中获得不少好处。”
“许先生真是高才!”杜九啪啪鼓掌,“这就为我想出了不少好主意,真叫鄙人舍不得放你走。”
许宁看他这假模假样,冷声道:“反正你本就没打算放我走。”
“是了。”杜九说,“你这样的人,太聪明,把我想说的想做的,都猜到了。我要是放你安然走出这鸿禧楼,我心里不安吶。这样,许先生要不在我府上稍作客几日,我必定会殷切招待。”
对付这种表面上邀请做客,实质为软禁的招数,许宁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不理会杜九的威胁,转而道:“那么杜先生想不想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烧那封信?”
“不想。”
杜九笑道:“现在不需要什么信,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那封信。”
他果然打得这个主意!许宁觉得,和杜九比起来,段正歧的手段甚至都有些不够瞧。毕竟一个整日厮混沙场,一个却是在名利场里摸爬打滚,摸惯了刀的段小狗,究竟比不上这些卖嘴皮子的家伙会算计人心。
“其实信真的已经烧了。”
许宁站起身,在杜九紧盯的注视下,走到窗口,“不过就像孙先生已经仙逝,依然有人不会放过他一样。对于你们来说,卖弄权谋的事物多一件总是不多的。既如此,我又能如何呢?”他轻轻叹息一声。
杜九以为他已经放弃,便说:“先生看开就好,既然这样,我安排人……”
“杜九。”许宁突然开口,倚着窗子看向他,“你听到笛声了吗?”
“笛声?”
杜九一愣,仔细回想,刚才许宁进来的时候,好像是有笛声响起。远远地,船笛低鸣。不过他不明白,许宁此时说这个做什么?
“我以前在金陵时,一日总要听三回这种笛声。第一次是早晨,工人们去船厂上工。其余两次,则分别是午休与晚休时的笛声。”
许宁道:“平日里听了不觉得什么,但是细细想来,对于船厂工人来说,这大概就是他们朝五晚九,每日所生活的世界。”
听他提到船厂,杜九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做什么?”
杜九皱眉,他隐隐约约听到,楼外渐渐传来不小的骚动,似是有不少人聚集在楼下。
“我做什么?”许宁望着他,“反正杜九爷大概也是不在乎的。”
“九爷!”
有大汉闯进包厢,急促道:“楼下聚集了许多船厂工人!不知道是谁放出消息说您在这,他们就都闹上门来了!”
杜九闻言,第一时间看向许宁。
“是你!”
“是我啊。”许宁道,“你还要请我回去作客么?”
“抓住他!”杜九喊。
然而许宁没待大汉们扑到窗前,自己已经翻身一跃,跳出了窗子!
“不可能!”杜九扑到窗前,这可是三楼的高度,许宁不要命了吗?然而他跑到窗口,却看到楼下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板车,许宁正好落到茅草堆里。杜九探头去望的时候,他正从草堆里翻身起来。
许宁抬头,对杜九挑衅地笑了笑,拍掉头上干草,转身悠哉走了。
“九爷!怎么办?现在门口已经聚集了近百人,把我们的人都堵住了!”
“九爷,您先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九爷……”
属下的呼声杜九已经抛至脑后,他死死地盯着许宁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好。”
他眼中点着徐徐燃起的斗志,轻声道,“这个许宁,我是抓定了。”
另一边,从鸿禧楼脱身的许宁,则刚刚和人汇合。
“怎么样,你没事吧?”
“哪有什么事?”许宁笑道,“以前在北平读书的时候,天天翻校门,早就习惯了。”
“那就好。”甄箬至跑上来,又说,“对了,你叫我去船厂散布消息,你猜怎么着?我还另外打听到了□□!”
“□□?”
“对!你知道青帮为何来金陵么?”甄箬至兴奋道,“听说是之前船厂出了意外,死了好几名工人,但船厂一直没有给个说法,管理层似乎打算瞒下去。工人们自然是不肯的,再加上平日里的积怨,好像是要出大事了。这次青帮的人来,就是为了把事压制下去。”
“压下去?”许宁失笑道,“那我今天这一出,算是彻底毁了他们如意算盘。”
“可不!我估计人家要恨死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好他们不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
“什么?”甄箬至一愣。
“他知道是我干的。”许宁说,“我当着杜九的面说了。”
“你?!”甄箬至又惊又怒道,“元谧,你怎么这样啊!万一惹上麻烦——”
“已经有许多麻烦了。”许宁说,“箬至,并不是我退避,麻烦就不会找上我,也不是我忍让,杜九这些人就会放过我。我以前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还不够隐忍,才叫事情出了这么多差错。”
他望着鸿禧楼门口聚集的工人们,眼神微沉。
“然而现在我明白,对于这些人来说,服从,隐忍,只会挑起他们残忍的本性,让他们更进一步欺负到你头上。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退缩?豺狼对我磨牙嚯嚯,就不许我拔刀宰了这畜生吗?”
甄箬至愕然地看着他,“元谧,你、你想怎么做?”
“我曾以为自己热血已干,以为世上已没有我可以做的事。”许宁说,“然而现在突然明白,不怪这浮云蔽日,不怪豺狼闻腥而来,只怪我自己半途而废,忘却初心,才在这世暮沉沦,任人利用。”
“我想做点什么,好叫他们——”许宁看着远处,“再也遮不住我的眼。”
许宁想,至少段正歧有一件事是正确的,要想不做待宰的绵羊,就要学会露出爪牙。
四月中旬,金陵城内无论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晓得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城北船厂的工人们不满厂主的苛待,闹起罢工,甚至上街堵住鸿禧楼的大门,要幕后大佬出来才肯罢休。
如今这局面,当官的不怕别的,最怕这些游(you)行罢工。这些人示威吧,你不管不行,管了又怕出事丢了自己的乌纱帽。然后又有传闻,说船厂背后是青帮的人。青帮是做什么的?最早就是一批脚夫卒子聚集在一块走水运的。对付闹事的工人,他们早就有了不少血腥经验。于是有人担心,这些工人出师未捷,就要被青帮的人下黑手解决了。
这些担心还没有成为现实,新一周的金陵日报,便刊登了一篇新文章。
题目叫《抢来主义与压榨手笔——我与土地公》。
这是一篇诙谐的小文章。讲述主人公,一个久试不地的秀才,回家种田。年初敬土地爷时,因不懂得规矩,被这本地小仙计较了一年,一整年家里都没有好光景。第二天再到祭日的时候,秀才特地准备好了贡品。然而第二年还是连连倒霉。
有一日秀才遇见一位道士,就去向他求教。道士听了以后,摇头,说第二年就不该给土地增加供奉。
为何?书生问。
因为你那样做了,这小土地就认为自己压榨你有理。像这等小神仙,没有改天换命的大本事,就擅长为难你们这些升斗小民。你向他服了软,他便得了意,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那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过自己的日子,且不去供奉。道士说。
小小的霉运,人熬一熬就过去。但一旦被土地拿捏在手心,以后可日日都要听他指使。
你且看,究竟是小民离不开这无用土地公,还是这土地公,不得不仰仗百姓的供奉才能过日子。
屁大点的神仙,真以为自己比天高,比海阔?
署名——许三不。
“噗哈哈。”
读完文章,甄箬至笑问:“写得好!但是元谧,你这笔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叫三不?”
“不去你家作客,不吃你请的饭,也不要约我谈谈。”许宁说,“我想对看到这篇文章的某些人,都说这三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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