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渊片枫。

　　他嘶哑地笑着。

　　自己……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怪物。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理解，当年琉依说自己是个怪物时，眼神里他无法读懂的苍凉。

　　不过，他居然又隐隐庆幸，他也是这样的怪物。不然，她与他，就真的是永世无缘了。

　　而今他们站到了两个阵营，不知她若是知道了，又当如何？

　　不过也许……她是不会有半分犹豫的。

　　那日，她清冷绝情的声音犹在耳畔。

　　“片枫，你我之间的一切，从这一刻起彻底了结。你我，永世别再相见了。”

　　永世不再相见。

　　那一瞬，这句话几乎将他打入无边深渊。

　　好在……好在自己以后可以陪在她身边了。

　　只是，她是至尊无上的神祗，而他，已经成了永远生活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魔。

　　岐渊一脉，在魔族的地位虽不及南楚，但也是能排得上数的。要不然，南楚洇蓝当年也不会爱上自己的父君……

　　父君。他苦涩地笑笑。对于那个死在当年那场纷争里的男子，他竟是一点印象也无。

　　他知道，自己而今的身份，与她已是注定殊途。可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以什么样的身份，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只要还能默默陪着她。他所求，不过如此。

　　只要她此生福寿绵长，他再无所惧。

　　至于南楚洇蓝……他看得很清楚，他们无非是想利用自己牵制琉依。

　　他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只是现在自己除了恢复了记忆，几乎还是一介凡人，对魔教对黑巫术都一无所知，如何才能帮到她呢？

　　琉依沉默地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长发。

　　冲破封印不过才半日的功夫，镜中的那张面容，竟已隐隐起了变化。

　　平日清冷绝尘遥不可及的面庞，似是多了些娇媚艳丽。

　　魔族女子多妖艳魅惑，在她身上却是与神族的冰雪高贵相融，更显出众。

　　神族帝君与血族圣姑的女儿，命里注定是超凡脱俗之人。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樱花般绝美的笑容。眉宇间的锋芒，连南楚汐月当年都不能及。

　　命运的转轮，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大长老。父皇。”琉依缓步走进琥珀宫，见印魂印玄二人都在，不禁一愣。犹豫一下，还是敛去了气息，等到二人都回过头来，她已是神态自若。

　　“依依啊，怎么样，恢复的如何了？”

　　“回父皇，已经无妨了。”她的笑容依旧高贵端宁，目光转向一旁的印魂，“不知大长老身体如何了？”

　　印魂半倚在榻上，虽脸色苍白，但明显精神好了不少：“已经无事了。”

　　“父皇，昨日，依依梦见母妃了。”琉依抬起如水般的眸，心知这个话题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不如由她点破，反倒爽快。

　　印玄本还担心她难以接受这件事，见她主动提及，不禁一愣。

　　“那……汐月可曾说什么？”声音里有苦苦压抑了百年的思念。

　　琉依垂下眼帘。

　　“怎么了？”

　　“娘说……娘说，叫依依莫走了她的老路……”

　　她想了很久，都没弄懂这是何意。

　　大殿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莫非她指的是……

　　重重的一声叹息，还是印玄先开了口。

　　“依依，爹问你，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眉目间竟有了一丝岁月风霜。

　　偶尔几次从神族的盻镜看她，发现到她和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冰雪雕刻的眉目间竟有丝丝暖意，心知女儿是有了心上人。只是盻镜不能传送声音，因而竟连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印玄禁不住感慨，征南战北这么多年，自己真的是老了么？女儿有个依靠是好事，可那却是个凡人，人神殊途，这又如何使得？

　　琉依心下不禁一酸：“爹，我和片枫……”

　　“你说他叫什么？片枫？”印魂和印玄对视一眼，慌乱写满脸庞。

　　果然……就说怎么眼熟的紧，可怎么想也想不到……

　　竟是岐渊一脉的后代。他兄弟二人找了几百年，却不曾想，竟是流落凡世。

　　“依依。”印魂苦涩地望着她，“你娘亲可有说这话是何意吗？”

　　“不曾。”琉依看着他们神色突变，只感觉脊背都僵了，心跳快得她呼吸都困难了。

　　难道……片枫……

　　拼命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自己想多了，可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她几乎坠入地狱。

　　“片枫，隶属魔族岐渊一脉。当年他父君战死，他便一直流落凡世。我们找了他百年却杳无音信……如今看来，恐怕是落到南楚洇绝手里了……”

　　南、楚、洇、绝。

　　岐……渊……

　　这些字眼划过脑海，她却仿佛停滞了，反应不过来它们的涵义。

　　天地再次开始旋转。

　　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过往的一切渐次浮现：初见时他的眼神，欧阳辰死时他的泪，平日里他的笑，他微微蹙起眉头时的英气，那次自己不小心落水时他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时掌心的暖意……

　　是眷恋，是依依不舍。就是喜欢他在身边时自己的心安。

　　可是他们告诉她，片枫是魔族血脉。

　　可是娘亲告诉她，千万不能走了她的老路。

　　这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她一直按照他们的要求活着，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她是一个合格的大祭司，合格的长老继承人，可，于她自己，她却从来没有倾听过自己内心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她只知道这样的身份，注定她必然避无可避，这样的命运。

　　她从来没有逃避，也没有争取。

　　这几百年她过得犹如死水，而片枫就好比惊扰一池深水的那颗石子。石子会沉入水底，激起的波纹也会平复，可那石子已经入了水的心，那波纹，也已经深深烙在了记忆深处。百年孤寂里，他是唯一的烟火。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依依，你要记住，我们都是没有资格说爱的人……没有资格……

　　是啊，我没有资格。

　　所以我一次次伤害你，所以我选择离开你。

　　离开你，忘记你。也请你，彻彻底底忘记我。

　　可即便是没有资格，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过着凡世最简单美满的生活，而不是与我走向彼此相背的两条路，刀剑相向。

　　而不是，成为和我一样逃不脱宿命轮回的怪物。

　　清冷，无趣，高处不胜寒。

　　其实，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曾经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

　　几百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的时光。她只想安安静静做她的大祭司，大长老。千年，万年，都不过只是她庭前不化的积雪。

　　又或者，以琉依的身份，完全可以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名门正派的男子，稳固神族政权，也很好。

　　至于清岚，琉依知道，她嫁的人会是未来的帝君。而她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帝后，温婉宁静，高贵端庄，相夫教子，母仪天下。

　　可是遇到片枫之后。

　　她是一个可以把爱情和婚姻分开的人。她是一个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的人。

　　一直都是。

　　只是，再这样想的时候，不会再有当年的坦然。总带着心荡荡下沉的惶然，与无法填补的空洞与悲戚。

　　他们不可能会有结果。

　　他们注定要相忘于江湖。

　　可是她不甘心。

　　如果，她不是大祭司，他不是魔族名门，他们，是否可以争取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