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交替的熹光中,一行人列队缓缓走来。
数名秦兵引路,一名头戴竹笠的紫衣人众星拱月地被围在中间。那紫衣人身量并不高,腰身劲瘦、四肢修长,竹笠上面缀着一层白纱,一身紫袍贴合身形,胸、腰、脖颈、手腕各处关键部位更束上了精致的银甲,几乎分辨不出男女。
那人走得很快,经过了几处俘虏聚集的地方,却都没有停下脚步。不一会儿,那人走近了,忽然停在正在清洗器具的俘虏们面前。
那一刹那,太阳彻底落山,黑暗扑面而来,唯独那人腰间的银制束带闪出一点幽微的亮光。
火光大亮,又迅速稳定,继而收缩成为火把上一团跳跃的亮光,秦兵们点燃了火把,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那紫衣人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竹笠的边沿,白纱垂坠地左右摇晃,似乎是透过那薄纱的间隙,在仔细地观察眼前众人。
俘虏们被驱赶着站成一排,一百人都是十分疲累,步伐沉重地缓慢列队,这回,秦兵们却没有抽打他们。秦兵们心里跟那紫衣人合不来,却又不得不听那人的,陈铬心想,看来自己和李弘的猜测加起来,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这人极有可能就是能控制金雁的人。
想到这里,陈铬偷偷瞄了一眼咱在身侧的李弘,没想到对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一脑袋微卷的黑发上簌簌地落下一层灰土。
陈铬、李弘:“……”
紫衣人缓步从众人面前走过,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非常浓烈驳杂,就像是春天里百花盛开。
陈铬这才看清,那人束起的袖口用银线秀了雀鸟,身上的银甲原来并非甲胄,而是雕琢各式飞禽走兽的银饰品。
赵祺的身体不断颤抖,虽然陈铬承担了他的工作,但一天水米未进、身负重伤,年幼的赵祺实在不堪重负。陈铬偷偷拉了拉他的手,默默鼓励他坚持一会儿。
香味扑鼻而来,众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中都有些惶惑忧虑,唯独陈铬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那人浑身上下十分干净整洁,仿佛跟腐烂的丧尸和病毒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联系。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嗓音尖且细,歌声饱含一种悲凉的情绪,唱:“星河横穿天幕,万物的阴影,如风吹野草。飞星划破长夜,百虫的歌声,似暴雨惊雷。”
她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唱着:“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
那歌声非常动听,仿佛是天地自然所孕育的旋律,陈铬简直在心中为她勾勒出了一座舞台,有幽蓝的射灯照在她身上,漫天的羽毛纷纷飘落,凄美动人。然而,这首歌所歌颂的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由起初的悲凉,转而变为一种压抑的愤怒。
紫衣女人突然在陈铬面前站定,愤怒地说:“杀了我的雁儿!”
陈铬心脏扑通扑通直跳,非常诧异她怎么会知道,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看向她,却只透过那薄薄的白纱,看到一张金晃晃的青铜面具。吓了他一跳!
紫衣女人猛然抬手伸向陈铬。
陈铬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因此没有妄动,却没想到她抓|住的却是赵祺。只见她一把将赵祺抛到地上,赵祺瘦弱的身体不断抽|搐,口吐鲜血,瞳孔剧烈收缩,继而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陈铬想也不想,扑上前去想看看赵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赵祺暴起,嘴里发出陈铬听来尤为熟悉的声音——人类发出的、非人的吼声,低沉,嘶哑,好像喉咙中卡着已经凝固了的血液。
陈铬跌坐在地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脑海中闪现出许许多多血腥的画面,一定要查明病毒的源头,毁灭它!
那紫衣女人右手握住左手手背,将左手手指从面具下方伸入,用力吹响了一声尖锐的口哨。
数十只本来沉寂在阴影中的金色的大雁瞬间飞起,金色的羽翼上光芒流动,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之下,如同瞬间炸裂的一朵烟花。
它们此刻在外观上看来与普通的飞禽并没有什么不同,谁也不会料想到它们身体的一半能够转化为丧尸,并且传播那样的病毒。
羽翼如同利刃,割破了陈铬的手肘,鲜血流淌在地面上,却被另一股鲜血淹没——陈铬伸手挡住狂暴的金雁群的那几秒钟,它们便将赵祺分食干净,连一点儿骨头都不剩。
诡异的鸟叫响彻云霄,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惊惧交加,顾不得秦兵的严密把守、高台、飞射的利箭,慌乱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陈铬在人群中被挤得不行,连忙大喊:“大家冷静!冷静!”
这声音却被恐惧瞬间淹没,金雁群被众人激怒,凶残地连着分食了数名俘虏,陈铬自顾不暇,拼尽全力将李弘护在身边,浑身上下被啄得鲜血淋漓,却没有办法一次对付这么多的金雁。他只能趴在地上,将李弘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
但他发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金雁仅仅是疯狂中不分对象地攻击,啄伤了他,却没有一只来吃他的,它们身上不断掉落的毒虫,也全都避开了自己。他茫然地看着这混乱如人间炼狱般的情景,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陈铬滚烫的眼泪和灼热的鲜血,顺着李弘的面颊流到他的眼窝,无能为力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地占据这两名少年人的整个胸腔。
当夜,仅有十余名俘虏从这个炼狱中活了下来,他们被秦兵从血肉中捞了出来,扔进仍用来浇灌岩壁、仍有些滚烫的污水之中清洗,而后分配到其他的营帐之中。
于是,又有几名受了重伤的人被烫死在水里。
这处的惨叫与血腥味,震惊了周遭的俘虏们,人人心中都惶惑不安,整个矿场发生了一次不小的骚|动,数十名俘虏被高塔上的秦兵一箭穿心,于是天地又归于平静。
陈铬心中的愤怒如同野火燎原,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决定冲进西北大营杀了那名紫衣女人。
后半夜,大自然并未因为在天幕下微小的一隅发生的灾难而变得不同,夜风呼啸,寒冷刺骨,天地依然静谧如初。
陈铬、李弘、颜川三人潜入黑暗之中,直奔西北大营。
他的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循环着那女人所唱的歌:罪恶之人,享沃土、受天佑。无辜之人,流离于天地之边。为什么世界上总有不断的你争我夺,血与火,无尽的战争,残酷的杀戮?为什么自然生人,却要让他们流离在天地之间,受到无数的痛苦与折磨?
颜川出声喝止二人:“停下!”
前面不远,正是西北大营。
只听颜川说道:“你二人被愤怒冲昏头了吗?看不见那大门外层层把守,如何得入?”
陈铬的声音微微发颤:“我要杀了她,必须要行动了。”
李弘:“不可再拖,今夜定要动手。”
颜川双手抱头,大喊:“我的公子弘!咱们杀不了他们那么多人,万勿冲动。”
李弘不看颜川,而是望向陈铬,道:“杀你一人,活天下人,可愿?”
陈铬轻笑:“愿!”
颜川;“莫要发疯了!公子们。”
李弘:“前面的塔楼无人防守,营中仅有数名临时调来的秦兵,正是我们的突破口。”
陈铬:“李弘和我进去,你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找到那紫衣女人,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杀了他,反正我……也都已经这样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说罢转向颜川,道:“川哥,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穿起珍珠项链的事么?这几天你最辛苦,已经把他们穿了起来。今天的事,正好给这条项链打了一个结。”
陈铬说着,弯腰将长靴上的皮带绑紧,束好衣袖、腰带,道:“你在这里等,看我们差不多成功了,就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组织他们对抗秦兵。相信你,能成功。”
颜川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万一他们不止一人呢!想想清楚!或许藏了几百人!几千人!如何杀的光?”
李弘十分笃定:“这样的异人,不可能多!”
三人争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
那边,营地外围的木门轰然大开。那大营的围栏与木门,全都是是以整棵黄栎树拼成的,既坚固,又高大,一看就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感觉。
成群结队的俘虏列成方阵,缓步向外走出。陈铬屏住呼吸,因为虽然远隔着数千米,但他看得依旧十分清楚。那些俘虏的动作有着诡异的一致性,十分机械,就像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即使是在陈铬生活的时代,科学也无法达到这样的程度。
秦兵全都远远地站着,唯独三名头戴青铜面具的紫衣人走在方阵最末,他们用右掌紧握左手手腕,左手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开,紧贴胸前,缓步徐行,浅吟低唱,是一支音律清冷的古老的歌谣。
天空中的星云一刻不停地闪耀、流动,整个大地的黑暗中都漂浮着极为细碎、暗淡的幽幽蓝光。
丧尸们组成了一支军队,幽蓝的瞳孔在月光下完全显现。
紫衣人吹响了口哨,数百只金雁从他们身后飞起,在空中狂乱地盘桓,发出巨大的嘶叫声。金色的羽毛纷纷飘落,如同细碎的金粉簌簌掉落。天幕之上瞬间流光溢彩,美丽,却十分诡异。
歌声停止,他们喃喃低语,不知道是在念着怎样的咒语,陈铬只看见他们浑身肌肉|紧绷,手掌上青筋暴起,仿佛十分痛苦。而丧尸的军队则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如同寻常士兵一般行动起来,抽|出长矛,挥舞,冲刺,虽然动作略为缓慢,却整齐划一。
他们不会死,不会受伤,不需要粮草辎重,令行禁止。冷兵器时代,有这样的军队,实在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弘最先反应过来,大骂:“还看?走!”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人汗毛倒竖的现实,好像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冰水,即使在他还不清楚丧尸恐怖之处的情况下。
三人气喘吁吁地跑开,回到他们夜间碰头的那个岩壁遮盖之下的石洞中。
然而气息尚未平复,一声声鞭响便划破长夜,天尚未明,秦兵为防有人夜间潜逃,竟半夜将所有人叫起来开工。
陈铬与李弘迅速回到营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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