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君以为自己也能学戏文里的女子那样，为爱苦苦守候，直到人老珠黄物是人非。
而事实是——她不能。
就像一个在死亡边上游弋的人，对终结极其敏感并且难以忍受一样，她既然经历过繁花似锦的喧嚣，便再也耐不住夜凉如水的寂寞。
雪下得很深，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微蓝的光。
沐青君骑着飞龙，风餐露宿彻夜赶路，终于在第三日破晓潜入南海的仙兵军营之中。
彼时的南海，桃花烂漫，灼灼如妖，柳絮纷飞，恰如四月雪。俯瞰尘寰，浮烟之中几点嫣红，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想到即将要面对秦川，她就迫不及待地期待他见到她时脸上浮现出的惊喜表情。
微微一笑，偷偷靠近中军大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从那条细缝中看去，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
四处寻找，在一颗桃树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身青衣，束着白玉冠，冠上插着一支翡翠簪，温文儒雅，俊朗非凡。
风一吹，桃花纷纷扬扬，撒了他满肩，如同飞花抚浅草。
张了张口，她还没叫出声来，一位粉衣女子蹦到他跟前，捧着灿如烟火的桃花瓣，对他说道：“秦哥哥，给你。”
从女子的掌心里取过花瓣，秦川亲昵地拍拍她的头，语气柔和：“长宁，跑慢点儿，别摔着。”
说完，伸手替她拂落发间的落花。
女子趁机拨开秦川挡在他们之间的手，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
秦川手里的桃花花瓣散落成诗，在明丽似锦的烟水里万紫千红一片，如青草香味里飘出的艳词小曲，丝竹声声，芳华阵阵。
女子翩然撤开，独留秦川在花雨里出神。
不出五步，又回眸一笑。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听不清女子说了些什么。
花朵燃烧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奢靡地遮住她的眼睛。
秦川在花丛中朝她温润微笑，如桃之夭夭，盛放三千光华。
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胸口疼得窒息，看着女子如花的面庞，又没来由地惶恐。
回天庭的路上，镇西大将军要娶长宁公主的消息像野草一样疯传。
以前她是闭塞不听，如今流言蜚语铺天盖地，人尽皆知，由不得她不去听，不去想。
飞龙大概察觉了什么，摇头摆尾，不停地蹭她的手掌心，也许是想安慰她。
“小川，别闹。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松开缰绳，她艰难地推开碧梧宫的大门，一步一步，踏上玉石砌的阶梯，像走在刀山剑林之上，缓慢晦涩，痛入心扉。
一个人，一坛酒，在老梧桐树下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沐青君恍惚看到那个青袍男子站在面前，张口要叫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身后转出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牵起对方的手，与她一同消失在如血的残阳里……
猛灌一口酒，不期冲入鼻腔，清冽的酒水呛得她咳嗽不止，满面通红。
“别喝了。”
有人夺去她的酒坛。
“痛，就哭出来。”
望着黄昏中瘦削的身影，她唇若凝脂，双目迷离。
最后一层保护色也被撕掉，真相鲜血淋漓地袒露在空气中，逃无可逃。
像是打通一个关隘，心口的窒痛憋也憋不住，一下一下地敲击胸膛。
突然之间，泪水决堤，大片大片的潮湿沁入肌肤，染出玉石般的清冷。
雁阵呈“人”字形飞过，在院子里清浅小池塘的波心略过一片阴影，转瞬即逝，绝踪灭迹。
天空的阴影愈来愈浓，像一团深黑色的墨，化也化不开，幽凉如冰。
沐凉笙借用送酒的名义，夜以继日地陪在她身旁，跟她一起醉生梦死，横卧玉塌。
第五日，她突然不想喝了。
或许人一旦一无所有，空有大把悠闲的时光，顿时会觉得，无论做什么都索然无味。
“你叫什么？几月生的？”
白裙子被风撩起一个浪花，沐凉笙拎着酒坛子，背靠梧桐，看着她微笑。
“我是除夕夜化成人形的，没有名字……”
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偎在沐凉笙脚边，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十二月啊……如此……便唤你‘青君’可好？”
她不习惯接受别人的馈赠。
即便是名字，也会让她诚惶诚恐，心怀不安。
但是那个温婉如莲的女子，眼里柔光摇曳，闪烁着殷殷的期待，她又不忍掐灭。
抬头，撞见沐凉笙的视线，她心虚地移开目光，嗫嚅道：“……好……”
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沐凉笙顺了顺她的头发，问道：“你可愿归于碧梧宫门下？”
她想也不想，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你不想他们不得好死么？”
沐凉笙语气温柔，说出的话却刀光血影。
不得好死四个字，正中她下怀，勾起恩怨情仇一大片。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放大。
杀了他！
杀了他！
“想。”
逆着沐凉笙的目光，她无所避讳，眼里“唰唰”飞出几把刀子，锋利至极。
柔柔一笑，沐凉笙轻描淡写地说道：“碧梧宫缺一个接班人。你可愿归于我门下？”
她自嘲地笑笑，说道：“我只是妖界的一把蓬草，何德何能？”
沐凉笙仿佛看穿一切，眸子里温润如水，说道：“你在妖界尝遍珍草奇药，既通药理，浪费了也怪可惜。况且……你是我见过根骨最好的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那样坚定自信的眼神似曾相识，从沐凉笙琥珀色的眸子中，她恍惚看到对秦川说“我等你”的自己。
她微微出神，感觉眼睛酸涩刺痛，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你……真的信我？”
“真的。比真金白银都真。”
梧桐上的凤凰朝阳展翅，发出一声戾鸣清喝，树枝上的积雪纷纷下落，衬得厚厚云层投出的光芒如火似水。
寒风刺骨，沐凉笙却只穿一件薄薄的月白罗裙，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明媚而又温和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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