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63章 第十九章 相见如梦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黄昏时分,段销离开王府,沿着城北大道走到“将进酒”。大门紧闭,店内安静。段销望着“将进酒”的大旗在暮色中轻摆,旧时情景浮上心头。他曾缠绵病榻,也曾伏案写帐,他曾终日求醉,也曾夙夜深思,他曾一蹶不振,幸能破茧而出。店后湖畔的那个风雨之夜,电闪雷鸣中那张清峻的面庞,他永难忘怀。段销驻足片刻,收起心绪,上前敲门。

  隔了一会儿,屋内传出蒲娘的声音,“谁呀?”

  “蒲娘,我是段销。”

  段销听见脚步窸窣,接着店门打开,蒲娘站在门口,笑脸相迎,“段先生如今是乾王跟前的大红人啦,还能来我这小店,蒲娘真是万分荣幸啊。不过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小店已经打烊了。”

  段销微笑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一盏油灯由远而近,段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蒲姐姐,还是请段先生进来说话吧。”

  段销一愣,抬眼看去,灯火如豆,映出阿穆娇媚笑颜。段销不期在这里遇到阿穆,轻“啊”了一声道:“穆姑娘也在啊。”

  蒲娘呵呵笑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怠慢了贵客,快快,快请进。”

  段销入内,向蒲娘深深一揖,“蒲娘,我落难之时,承蒙你照顾有加,又向铁郎将举荐,我才能入幕为士。请受段销一拜。”

  蒲娘又是摆手又是搀扶,“哎呀呀,段先生,这我怎么敢当!”

  段销从怀中掏出一个四边内叠的锦帕,薄薄的像包着一张纸,交到蒲娘手中,“这份薄礼,略表我一分谢意,请务必收下。”

  蒲娘笑道:“哎哟,段先生太客气了!”接过锦帕,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纸笺。她拿起上面一张纸笺凑近灯光,大吃一惊,“五千两银子!”原来这是一张银票。蒲娘经营酒店多年,银票也见过不少,但最多也是十两银子的,从没见过这么大数目。

  段销指着锦帕中另一张纸笺说:“这是对面那块地的地契,你若是不愿拆除这个小店,可以用这些钱在对面盖一个新的酒楼,或者将这里翻修一下。”

  蒲娘看看地契,又看看银票,惊得合不拢嘴,“天哪,这些钱足够我盖两个酒楼了!”

  “有了大酒楼,再多雇些人,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蒲娘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急忙把地契银票往段销手中塞,“这、这、这实在……这不行,这礼太重了,我不能收。我帮你都是因为阿穆的托付,你应该谢她。”

  段销推拒不收,“蒲娘大恩,我都铭记在心。你收留我在此处,生病时请医煎药,信任我让我做事,为我与铁郎将争执,段销感激不尽,此礼略表寸心而已,还望莫要推辞。”

  阿穆在旁看了半晌,此时含笑说道:“蒲姐姐,这是段先生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蒲娘看了看阿穆,阿穆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是个爽落人,见段销执意相赠,阿穆也劝自己收下,便将地契银票包好,向段销施礼道:“段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多谢了。”平白得了这么重的礼,蒲娘不知如何言谢才好,想了想,问:“你吃过晚饭没有?我下厨做些段先生爱吃的?”

  段销觉自己与两女夜深久处不妥,便道:“不用麻烦了,府中还有事,我不能久留,这就告辞了。”

  段销说王府有事,蒲娘自不便强留,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先生办事了,但请先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的厨房,随时来都可以。”

  段销笑答:“多谢蒲娘。”

  阿穆披上月白缎披风,向蒲娘告辞:“蒲姐姐,我也要回王府了,得空再来看你。”

  蒲娘看看阿穆,再看看段销,又看看阿穆,眼中笑意渐浓,“好,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也不放心,正好和段先生同行。”

  段销阿穆步出店外,缓步回还。凉风习习,树影幢幢。阿穆提着一盏红纱灯笼,照着两人前方步余之距,映出一双青影交叠于后。

  “段先生,你怎会想到赠银送地给蒲姐姐?”

  “我在店中时,帮蒲娘记账,知道店小利薄,本就赚不了很多钱,蒲娘又心善,允许兵士赊账,却从不讨帐,还常施舍银钱食物给城中穷苦百姓,以致有时竟会入不敷出。我和蒲娘聊天时,知她不愿离开此处,又想扩大店面,但既缺钱又无地,只能作罢。所以就自作主张赠银送地,希望能帮她一把吧。”其实蒲娘此店乃是影组暗哨,面上赊账施舍,实则多用于收集递送消息,这些段销自然不知。

  阿穆虽知内情,但小店入不敷出、年久失修确是真的,诚心赞道:“你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蒲姐姐一定很高兴的。等蒲姐姐的新店落成,你可否再为其拟名撰联?”

  段销笑道:“乐意之至。”

  阿穆少女心性忽起,顽皮笑问:“段先生,你送了铁郎将汗血宝马,送了蒲姐姐土地银钱,都是他们所需所好。那你打算送什么来谢我呢?”

  段销眨眨眼,“我何时说过要谢你?”

  阿穆听出段销是在开玩笑,俏眉一扬,“铁郎将和蒲姐姐的大恩你都谢了,就不打算谢谢我这个大恩人?”

  段销半真半假地说:“你曾说过你帮我不求回报,只望我得展才华,我以为这是朋友情意。怎么?我身份轻贱,不配做你的朋友?”

  阿穆一愣,她向来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可段销这句话她却听不出是调侃是试探还是真怒,忙收起玩笑之心,解释道:“不不,是……我身份轻贱——”段销“扑哧”一笑。阿穆问:“你笑什么?”

  段销脸上还带着笑,摇头叹道:“两个痴人在这里争相自贬,不好笑么?”

  阿穆这才明白段销是调侃自己,秋波一横,但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段销见她含笑带嗔,烛光映处,娇艳如花,不禁心神微漾,神情似醉。阿穆从小在歌舞坊耳濡目染,于男人种种情态最是熟悉,一见段销神情,脸上一红。又觉段销语中似别有他意,“痴人傻儿”是歌舞坊中情爱之语,段销年少风流,岂会不知?她一时拿不准段销又是调侃还是有意之语,不欲让他误会,便敛了笑容,移开目光,沉默前行。但她掩不住双颊绯红,媚色如丝,看在段销眼中,更是醉人,仿若欲迎还拒之态。段销跟在阿穆身边,静静走了一会儿,肃声道:“阿穆,你清风朗月,重情重义,我很是敬佩,想与你结交为友,你若觉我尚可一交,便以名称我即可。你若觉我不值一交,段销今后再不会叨扰。”段销料定阿穆绝不会与自己绝交,因此故意将话说得极重,好让阿穆无法拒绝。

  阿穆闻听此言,又觉是自己误会了他。微微放下心来,张口想要答应,以前阿穆也曾直呼其名,但这会儿不知为何只说了一个“段”字就再难开口了。然而段销站在她的身前,眼神灼灼,似乎她不开口就不打算罢休。阿穆几不可闻地唤了声:“段销。”

  段销一笑,“嗯”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阿穆跟在段销身后,思绪纷乱。段销见阿穆落后一大截,便放慢了步子,阿穆也跟着放慢步子,始终离得远远的。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段销忽然咳嗽起来,阿穆疾奔过来,见段销用手帕掩着嘴咳个不停。阿穆着急地连声问:“你怎样?着凉了吗?”

  段销止住了咳声,眼角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将手帕展开,又慢条斯理地叠好。阿穆撇见那手帕一角绣着一枝桃花,正是自己为段销拭血留在他处的那方罗帕。“咦”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还留着?”

  段销点头,“嗯,一直带在身边。”说着坦然自若地将罗帕揣进怀中,压根就不提物归原主之事。

  阿穆见段销珍藏自己的罗帕,心中忽明忽暗,似了然又似茫然,失神无语。段销轻咳了一声。

  阿穆回过神来,关切地问:“你病了吗?”

  段销摇头,“没事,小小旧疾而已。”

  阿穆想起铁牛把段销打昏那次,军医说恐有内伤,心中一沉,“是不是铁郎将伤你后,未得好好休养,以致内伤未愈?”

  段销淡淡道:“不关铁郎将的事。我从京城到乾州,一路上不知被打了多少回。不过现在伤病都痊愈了,只是有时天冷,便会咳嗽几声,不是什么大病。”

  乾州仍是日暖夜凉的时节,夜风微寒,虽然段销衣衫并不单薄,但阿穆想他身子弱,受不得风,焦急之下,便欲解下披风给段销御寒,却又觉有些不妥,手拽着披风系带犹豫不决,望着段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段销笑问:“你想说什么?”

  阿穆想究竟还是段销的身体要紧,顾不得许多,把披风解下,递给段销,“你披着吧。总可以挡挡风。”

  段销一愣,他年少时虽然洒脱不羁,但也没有穿过女装。他定定地望着阿穆,见她面上又焦急又关切又有些无措的表情,实在是可爱极了,忽地一笑,阿穆脸腾地红了。她面对过形形□□的男子,下流的刁钻的蛮横的,从未像今日这般应对失仪,不知所措。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怎能让段销穿女装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她慢慢垂下手臂,段销却一把接过披风,拎在手中,柔声问:“你不冷吗?”

  阿穆正自懊恼,忽然手中一空,不由一怔,忙道:“哦,我不冷。你身子要紧,快披上吧,别染了风寒。”

  段销半开玩笑地说:“那就谢了。反正夜黑无人,就借你香衫一用。你可不许笑我。”

  阿穆想不到段销竟真的将披风披在了身上,还好披风是月白底的,也不觉很突兀。阿穆看着披风在段销背后随步轻摆,心中怦怦直跳,犹如小鹿乱撞。阿穆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儿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默默跟在段销身后。

  段销觉阿穆有些尴尬,换了话题说:“今晨接获飞鸽传书,殿下等人安好无恙,但形势不容乐观。王妃有喜,卞太后有意将乾王王妃扣留在京,我们得想个法子让卞太后放他们回来,至少放乾王殿下回来。”

  说到正事上,阿穆便恢复常态,“你是否有主意?”

  “是有一个,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可给卞太后一些压力。此事还需你大力协助。”

  阿穆一听于王妃有利,立刻道:“赴汤蹈火。”

  段销神色温柔,“我不会让你去做危险之事。”阿穆一触到段销视线,便垂首看路。段销接着说:“只需请你派东奚兵卒伪装成西奚贼寇,在永平及乾州之北活动,引起守军注意即可。我已同镇北侯和刘太守商议过此事,他们也觉可行。”

  阿穆略略思索,便明白段销之意。她狐疑道:“卞太后会因为有敌扰边就放乾王殿下和王妃回来吗?”

  段销语气平静,“单因此事是不会的,但殿下在京城也会寻找机会,若多管齐下,兴许便会奏效。我们要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好,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阿穆有些颓丧,喃喃道:“天意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你说过,自助者,天助之。”这是阿穆向段销说过的话,此刻从段销口中说出,却令阿穆油然生出一种安定信赖之感。

  阿穆轻应道:“不错。”

  两人已到王府,段销将披风还给阿穆,“多谢。明日我拟好详细方略,再去找你。”阿穆望着段销,动了动唇,终未出声,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