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84章 第二十五章 佳期枉叹 3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原来她以金刀相赠并不是道谢,而是表白心意。但是自己却断然拒绝了她。他想起若金泪流满面的模样,心如刀割,恨不得狠狠戳自己几刀,更恨不得顷刻间飞到她的面前,把她紧紧拥在怀中,跟她说“我愿意”。

  钟铄归心似箭,推波踏浪,飞速向江心游去,高剑拼力才勉强跟上他。高剑边追赶边纳闷,钟铄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画舫里有宝贝似的。

  但若金今夜并没上画舫。日间乾王军令传到,若金便留在营中与韩岭议事。钟铄大失所望,失魂落魄地在画舫中坐了半夜。

  画舫一靠岸,钟铄便拿了腰牌,迫不及待地跳下船,一路狂奔,奔向军营,奔向心爱的女子,要把心底的话统统倾诉。钟铄冲进军营,越过韩军驻地,径直奔到红鹞飞骑的大营,若金的营帐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他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军营笼罩在夜幕之中,一片沉寂。夜凉风冷,吹在裹着湿衣的身上,寒意逼人。钟铄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下来,冷下来,冷彻心扉。他从不知道仲秋的夜是这么深,风是这么冷,露是这么重。他站在风中,望着营帐,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就能挽回她,但是他不能。他们之间地位悬殊,即便自己能够建功立业,得以与若金身份匹配,但除非沉冤得雪,否则自己永远都是身负命案的通缉要犯,永远不能以真名实姓示人。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翻案之时,此事难期。也许永远都等不到翻案的这一天,也许在这之前,他就被揭发、被捕获、被斩首示众了。就算他能够隐姓埋名地以“钟铄”的身份待在军中,也难保性命无虞,也许某一天他就死在敌箭之下,或死在饥寒之中,或死在水火之境。即便有一天他能够沉冤得雪,家仇得报,战场生还,封侯拜相,即便这些障碍不再,他也已经……

  他无法迎娶若金了。他不能够许给若金一个未来,他终究会带给她痛苦。

  所以他不能开口,不能。他宁愿让若金误会自己,痛恨自己,也不希望牵累她这一生。她应该嫁给一个身份相当、家世清白、专心无二的人,而不是自己。尽管万般不舍,也要放手。他们本就不应该纠缠不清,现在,是该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好像浑身的气力都在来时狂奔的路上耗尽了。他走不开,也不愿走。他想待久一些,再待久一些。直到换班的兵士问他是否需要通报公主,他才惊觉自己该走了。他对兵士说:“不用告诉公主我来过。”颓然离去。

  为免梁军生疑,画舫仍每夜如常游弋了几日,阿穆段销照旧待在舫中。段销伏案绘图,阿穆在旁研墨,有时说说笑笑,偶尔两人视线相触,都温柔一笑,有时阿穆兴致所起,便临水吹箫。所吹之曲都是平常的江南小调,但段销从箫声中也能听出几缕情丝缱绻,他心中怡然。

  这日天气晴朗,画舫停在岸边,阿穆离舫登岸,观浪赏景。就见前头走来几个小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并没在意,转身向江边礁石而去。却听一个小乞丐在身后轻声唤道:“穆姐姐!”

  阿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眼前这小乞丐散乱的头发下一张精致的小脸,脏污的面孔上一双灵动的大眼,却是蒲娘在曜城招揽扶助的小乞丐之一,她讶异道:“小丫,你怎么来了?”

  小丫笑道:“蒲姐姐好久没见你的信鸽,所以让我来送信给你。”她从怀中拿出一封折得小小的信封,交给阿穆。

  阿穆离开江城之前,已知会蒲娘自己将会去彩砂一段时间,信鸽留在江城无人接应,不要与她通信。在彩砂这许多天,阿穆都没与蒲娘联系,她猜想蒲娘许是得了重要的消息,想要赶快告诉自己。她拆信细读,蒲娘在信中说,东奚的辅国王娶了谅刺的女儿为王妃,并且在招兵买马。又说阿穆的哥哥派人送信,说铁木堂银钱即将用尽,兵器制造不得不暂停,让阿穆想想办法。还有其它一些小事。

  头一件令阿穆错愕。东奚的辅国王自然说的是木铎,阿穆想不通他怎么会娶仇人的女儿为王妃呢?并且在精锐的红鹞飞骑不在青城时,招兵买马,意欲何为?自从乾军南下,青葙阿穆已很少听到东奚的消息,木铎从不主动来讯,阿古的信也越来越少,若不是蒲娘的消息,她还以为东奚一切如旧。

  第二件令阿穆头疼。乾军攻打西奚时铁木堂制造兵器的费用都是从青城的金库出的,那还是七公子送给王妃的贺礼。现在乾军与梁军交战,耗资巨大,很难再从乾州腾挪出多余的钱来,而青城的金库中也所剩无几了。还能再从哪儿找到这么一大笔钱呢?

  这两件事若是告诉王妃,她也必会心烦意乱,王妃身体还未完全复原,阿穆不愿她过于劳心伤神。木铎的事是不能瞒的,铁木堂的事阿穆想暂时压下来,先问问七公子有没有法子。

  小丫仰着小脸问:“穆姐姐,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蒲姐姐吗?”

  阿穆把信笺放进怀中,说:“你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来的?打算怎么回去?”

  “我跟几个伙伴一同来的,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来是为了送信给你。我们一路扮做逃难的乞丐,从曜城走过来的。还打算这么回去。”阿穆掏出一锭银子,小丫摇头道:“我们不缺钱。蒲姐姐给了足够的盘缠,我们扮成乞丐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当了好几年的乞丐,对扮乞丐最拿手了。你给我这么多银子,反倒会引人怀疑啦。”

  阿穆笑笑,换了几个铜板递给她说:“小丫,回去告诉蒲姐姐,她信上说的事我知道了,谢谢她。”

  “好,我一定带到。那我走了?”

  阿穆点点头,“路上小心!”

  小丫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黑黑的牙齿,边使劲地把手里的铜板往怀里揣,边走向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一群小乞丐。那群小乞丐见她走近,都站了起来,她挥了挥手,大伙跟着她向城中走去。

  阿穆望着他们的背影,心生叹息。她觉小丫是个可造之材,在蒲娘这里,只能做个耳目跑腿,可惜了她的聪慧,但偏生长了一张动人的面孔,若是送到公子那里,又会踏上自己的老路。想着等战事平息,把小丫接到自己身边,让她学些文墨礼乐,顺便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阿穆想着心事,转过身来,却见段销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轻呼一声。段销忙道:“对不住,吓着你了?”

  阿穆心中一沉,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段销笑道:“刚来。还没来得及喊你,你正好转身,不是故意站在背后吓你的。”

  阿穆盯着他的眼睛,察言观色,觉他不像说慌,松了口气,说:“没事儿。”

  段销朝那群乞丐的方向努努嘴问:“他们是什么人?你认得他们吗?”

  阿穆心中又是一沉,“一群乞丐而已,我怎么会认得。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只是远远看见你和那小乞丐说了好久的话,还以为你认得她。”

  “不认得。听说是从曜城来的,所以多聊了几句。”

  段销皱眉道:“从曜城来的?”他望着那群乞丐,见他们顺利地进了彩砂城门,沉吟着说:“如果他们是奸细,我军的行动很容易就泄露出去了。”

  阿穆惊问:“你说什么?”

  段销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说他们是奸细,我是说城池把守太松懈。这些乞丐从曜城而来,穿林越野,轻松入城,无人过问。若有奸细同样扮成乞丐,探查我军情况,城防部署,岂不是易如反掌?我要向乾王殿下上疏,加强各营各城及水陆道路的把守盘查,防止奸细混入。”

  阿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中渐渐被一个巨大的暗幕所笼罩。她正色道,“段销,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假设有人欺瞒了殿下一些事情,你会怎么做?”

  段销觉此问题十分怪异,无从回答,见阿穆神色肃然,想了想才说:“那要看什么事情。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情,关系到殿下安危利益的事情,就不能坐视不理。”

  阿穆静静地问:“你会站在殿下那一方吗?”

  段销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当然。殿下对我有恩,我自然要忠于殿下。”

  阿穆眼望江波,心中翻涌不定。是啊,乾王对他有恩,所以他一直对乾王忠心耿耿,一心为乾王着想,甚至可以为了乾王不惜除掉镇北侯和韩将军。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如果有一天……到那时候,他,和自己,会不会反目成仇?会不会连累到王妃和公子?

  段销未觉有异,说:“该回营了,走吧!”

  阿穆摇了摇头,在江边的礁石上坐下,轻轻地说:“我想在这儿坐会儿,你回吧。”

  “那我陪你一会儿?”

  阿穆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这儿清清静静的,很好。”

  段销也不勉强,道别离去。

  江浪拍在礁石上,碎成万朵梨花。阿穆独自坐了许久许久,拿出竹箫,缓启朱唇,吹起一首曲子,曲调悲凉。

  这曲子是说男女相欢却未能相守,枉叹佳期如梦,故称《枉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