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邵庭轩骑马走在零星队伍的最前端,这支队伍从当天夜里出发,黎明十分已经行了几十里山路。更深露重,邵庭轩随意套了件米白色的袍子,骏马步子一深一浅,却不是朝着东轻山去。过来的副使脸色平静,毫无疑问。邵庭轩侧身,倾听。
“前面便是侪山。”
闻言,邵庭轩点头。精狠的眸子划过身后,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
“东轻山附近的人?”
男人附和一笑,低声道。
“早已办妥,消息明日便会传出去。”
邵庭轩点头,前行。
“守住出口,但凡有人出山,均捉来见我。”
男人顺从应了一声,便急急下去。左林乘一匹乌黑色马,勒住了缰绳,一个秘密眼色,随即,队伍里便分成团人马。男人惊愕一旁,望着邵庭轩。
“匈奴朝贡,非奸即盗。朝廷固凶多吉少,虎符在我手中,匡衡怕虎符有难,提醒我联合西羌蛮夷。”
他说到此处,轻哼一声。
“那群蛮夷怎会做两败俱伤之事,恐只坐享其成罢了。”
“那公子打算如何?”
邵庭轩不语,下了马。
“快下雨了,今夜就在次驻守。”
左林应了一声,一对人马便在此驻扎。
“为什么不听凭匡衡的?反而要来拆山。”
宋浣然清脆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邵庭轩头也不抬。站在他身后,无形的压力朝她源源不断袭来,宋浣然抬脚,可瞬间被他的眼神给定住,一抹淡紫色的身影藏匿在树荫下,邵庭轩却一眼看透。杀意明显,泛着红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夜疲惫。
“我说过,不要再出现。这次见你之便是了断之日。”
宋浣然不怒反笑。
“若是如此,匡丞相找你十分,你大可杀了我。”
她笑靥如花,竟然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宋浣然。”
“十年都等过来了,何必在意一两刻?”
宋浣然反问,邵庭轩便不再对答。深沉的眸子凝望,她笑得如此开心,笑得让他几乎看不透。十年前,他能轻易将她看透,不费吹灰之力。
而今,她越发的长大,他竟然无法猜透她心里的想法。
“又不说话了?”
宋浣然弯着眉,点点靠近。如兰气息萦绕,他屏住呼吸,讨厌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转身又回坐到石碓上。
“邵庭轩,”
他没抬头。
“为什么要到侪山来?”
“宋浣然,我随时可以以叛贼的名义将你处决?”
他怒火中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抵在坚硬的树干上,双眸恨意明显。
我的生活很平静,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要问这些和你无关的问题?
他咬牙切齿,灼热的气息故意吐在她的脖子上,来回折磨。
他恨透了她。
“不要对着我笑,真让我恶心。”
宋浣然静静地听完,嘴角扬得更上,她能听出来,他在意她,她肯定。片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活得那样的厚颜无耻。如果硬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或许,跟着慕飞飞久了,自己也会变得无所谓起来。
看着面前人嘴角不断上扬,邵庭轩气得更紧。
“邵庭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上明显写着五个大字?”
……
邵庭轩棕色的眸子不解,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手却握得越来越紧,这个女人不要命了吗?
明明知道自己与她有些深仇大恨,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来纠缠自己,一次次和自己玩着这种幼稚的把戏?
“你的表情告诉我‘我很在乎你’!”
宋浣然说得一脸得意,一脸胜券在握。
邵庭轩动眉,抽离她的手。
“滚。”
宋浣然瞧见他真的生气,也不打算再逗他。跟着他寂寞的背影,一步步,坐到了篝火的旁边。扬着白皙的笑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邵庭轩,我很想你。”
邵庭轩看了她一眼,没言语。
“邵庭轩,我真真实实的回来了。”
看着宋浣然笑着的脸庞,他想说什么,究竟停下来。望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宋浣然被盯得好不自在,红彤彤的火焰照得她的脸也红彤彤的,好看得一如当年。邵庭轩的心他自己知道,一直都知道,可一直没有答案。不过好了,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女人,他现在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他爱的,不过是十年前的遇见,十年前的女人。
而今,面前这个莫名出现的女人,莫名欢笑的女人,他是恨的,很恨,很恨。
“你回不回来,我不稀罕。”
倏而,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
“一切都结束了,宋浣然。我没有办法原谅杀害我父母的人,尤其那个人是你。”
宋浣然瞬间变脸,一下子,惊恐,诧异,变化万千。她睁大的眼睛充斥着疑惑。
“你说什么?”
终于不再笑脸,邵庭轩心里一沉。这个女人,不仅蛇蝎心肠,伪装的功夫也是一流。
“宋浣然,我不想重复第二次。十年前,我亲眼看到你的恶行,我没有办法原谅你,让你活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宋浣然愣在原地,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她何时杀了他的家人?十年前!还是他亲眼所见?她愕然,这根本没有的事实,他怎么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他的父母对她宠爱有加,心地善良,一双璧人,她怎会舍得杀了他们?
可怜竟早就死于十年前。
“这份债,我记住,慢慢让你还。”
邵庭轩冷笑,幽深的眸□□绪有些莫名的激动。
“你不是想知道我接下来怎么做吗?”
邵庭轩看了她一眼,女人的惊魂未定,这真让他恍惚。如此逼真的演技,宋浣然,你做到了,真真切切地做到了,不过,我邵庭轩今日不吃这套。
“我告诉你,不仅会杀了那些来朝贡的匈奴人,慕飞飞我也不会放过。”
映着火光的眸子泛着血腥的味道。
“与其将心思花在我身上,不如想想,此时的慕飞飞是死是活。”
邵庭轩突然一笑,嗜血的笑容荡漾在脸上。
“我说过,最好留在我身边,去赎你犯过的罪。要么,就以死谢罪。”
“你真的那么确定是我杀了你父母吗?”
宋浣然皱眉,脸上满是心痛。他何时杀了他的父母?为何他不选择相信她?她是一直相信他的,甚至每时每刻。
“亲眼所见。”
“怎么亲眼所见?”
她反驳,眼睛里满是诧异。
“亲眼看见我一刀一刀夺去了你的父母的性命,还是亲眼看见我……”
“够了……”
邵庭轩怒吼一声,震得宋浣然浑身一颤。扼住她纤细的手腕,凝眉怒视。
“你想要否定什么?”
邵庭轩满腔的怒火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否定你的金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母亲的手中?”
宋浣然睁眼,下意识便想要抽出手去够到腰间的红绳带。却被邵庭轩识破,将手握得更紧。
“邵庭轩,你别这样,东西好好在我身上,怎么可能?”
他讥讽一笑。
“是吗?谁知道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你宋浣然有多少。”
“我没有,庭轩。”
宋浣然放低声音,她不想再和他争吵,这些本就没有的事情,何必要这样。短翘的睫毛抵着邵庭轩的肩,背上抵着凹凸不平的树干,极其不舒服,因为急促争辩而出现的红晕,忽地让邵庭轩想到了在大雨的那天她受伤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放开了她的手,他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再次望向她。
“庭轩,金铃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她没必要骗我。世上只有两个金铃,一个在你身上,一个在我身上。”
邵庭轩凝视她许久,再说已经无意,时间过得太久,无论是不是,他恨她,恨到骨髓里。恨了十年,久了,什么都成了习惯,连每天都惦念着的恨意,都成了一种习惯。终究他还是放开了自己的手,唉唉叹了口气。缓缓吐出。
“我恨你。”
更恨我爱你,宋浣然,你可以不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不要让我知道你和刺杀皇上有任何关系,也不要让我知道你和任何集团关系匪浅,不然,我亲手将你处决。
“我会娶石晓来。”
邵庭轩沉默良久,冷不丁一句话便如五雷轰顶,劈得宋浣然无处藏身,怔在原地。
“不要再来了。我没那么宽宏大量,放过自己的仇人,宋浣然,我们没开始,但现在已经结束了。”
不等宋浣然反应过来,他已然踏步走开。
“庭轩……”
宋浣然震惊中,难以抽回了神,她眼眶里喊着氤氲的雾气,追了上去,慌乱地拉住了邵庭轩的长袖。
“邵庭轩……”
邵庭轩回了头,凝重的神色,宋浣然看不出深层的意思。她此刻浑身冰透,但还是牵强地伸出了手,顺势握他的手。邵庭轩身体明显僵硬片刻,终究是没有放开。
“邵庭轩。”
宋浣然吸了吸鼻子,极力控制住自己即将夺框而出的眼泪。明明说好了自己这次回来不带目的的,明明说好了这次回来仅仅是看看他过得如何的。可为什么,听到他要成亲的消息时,痛苦比什么时候都要来得强烈。她内心无比挣扎。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她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小声说。他不知道此刻她的心已掉入万年的冰窖,冻得万劫不复。
几乎哽咽得快要窒息,为什么,明明已经抑制得很好的情绪却在胸腔憋得生疼。
“庭轩,我真的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生硬地推开我。”
她一字一句认真无比地看着他的眼睛,再次泛酸地哽咽得停顿片刻。
“庭轩,我可以随时走出你的生活。我不知道伯父伯母是怎样不幸遭遇的,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有必要留下来,证明我的清白。”
宋浣然再也忍不住,哽咽得几乎快要哭了出来。邵庭轩不动,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女人,发现,似乎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的心。刚刚那声无意识的哽咽,让他铁一般的心突然颤动一番。
“庭轩,不要每次见了我,都急切地想要推开我。”
“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意识的人,我也会伤心。”
“庭轩,让我悄悄跟在你的生活里,找到凶手,给你一个解释,给伯父伯母一个解释,也给自己一个解释。”
忍着那句“我会娶石晓来”在耳旁萦绕的魔音,宋浣然是硬生生憋着一副苦笑对着邵庭轩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
或许我骗了整个世界,可唯独邵庭轩不会。
宋浣然想着,这句话始终没有被她说出来。
这夜里,邵庭轩并没有反驳自己的话,也没有反驳自己的观点,他只是静静的,真的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女人,他猜不透的女人。终是没了异议,抬头看了看天空,灰暗暗的。
“或许今夜不会有星星。“
宋浣然在转身的时候淡淡说道。
因为,我心中正下着倾盆大雨。
邵庭轩看不到,永远也不会知道。在
宋浣然自己转身的时候哭得是有多么撕心裂肺,他要娶石晓来。为什么会娶石晓来?她如行尸走肉,苦笑得扯出一丝绝望的脸上没有生气,亦如当时邵庭轩在京城大街上发现自己的那般虚弱。因为哭的剧烈,她娇小的双肩在一片雾色中抖动得剧烈,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最终没能挽救她自己年少时期的童话,那个来拯救自己的公子遗世独立,飘飘如仙,她今生唯一想抓住的东西,被现实残忍地摧毁,残存的记忆无法再次拼凑。而罪魁祸首便是自己。
雨如期而至,那个消失在雨帘里的女人,或许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数。
要杀她,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