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佳丽心悦我 第157章
作者:酥脆饼干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天子亲征仪仗浩荡走出长安而千里边境押送要犯的队伍也从长州渡过黄河日夜疾行抵达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铜獬豸威慑狰狞,双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视着这一行羁押要犯的队伍进了衙门。

  衙门内司直办妥了交接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苏祈恩。并州党郡人士,父亲是跑西凉的商队马夫,在一次商队遇到马匪抢劫时被杀,母亲在他九岁改嫁他辗转来到长安投奔亲戚谁料却被亲戚卖给人牙子延祚三年阉割入宫。因天资聪颖,粗识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层的扫洒杂役被送去内书监。其后一路擢升直至天子近前。

  这是卷宗上的档案实际上京中哪个官员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御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书部门那些官员打交道上至中央封驳敕令下至尚书各部奏议庶务,只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却又本分规矩,从不擅权干政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谁想此人着实能隐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蛰伏等待时机。若不是太后起疑,宫正司扣押时不慎将他惊动,恐怕此人还蛰伏着图谋一场大的颠覆。

  卷宗递到了大理寺卿谢节的案上,恰好宫正司的帖子也传了过来。

  “陛下临行前已有发落,此人由宫正司一同审讯,德妃娘娘说了,事关重大,她少不得要亲自问问。”

  大理寺丞应着,办手续将人移送刑讯。谢节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么,问道:“监察卫从并州押过来的那个杨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证如何了?”

  “下官翻阅了当年的旧卷宗,犯人的招供,时间恰好都能对应,物证也详实,不久即可结案上报。”

  谢节点了点头,仍难以平息心中的震惊与愤然。高邈、刘堰、赵盛德、以及长宁伯太多人牵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时兰桂之争的桂党一系。他有预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将迎来大的动荡了。可如今朝中兵力过亏,太后一介女流,未必能压得住。

  所以萧怀瑾才吩咐他秘密查办,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亲力亲为,经手此案的不过两人,当年的真相逐渐水落石出,罪恶逐渐暴露于日下,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鸣。

  在谢节的授意下,苏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宫正司。

  宫正司在恩光门外,是宫外与内廷相连的衙门,素来只有持尚宫局发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经算不得在宫里了,通常宫人或妃嫔犯事,才会羁押于此。论起刑讯的花样来,宫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这座灰扑扑的大院子里,哪怕地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一吹来,仿佛依然嗅到了砖缝里的血腥味。

  虽已是初春时日,但宫正司的院子里,还是一片森冷。阳光几乎没有温度,几株垂柳萧瑟地静立。大理寺的官员审了半天,惊叹此人很懂审讯这一套,竟毫无进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会儿德妃娘娘来了,没得交差。”

  韦无默是作为宫正司旁审,她起身踱到苏祈恩面前:“苏公公,你满嘴翻花,是对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为故旧,你说成不成全你呢?说吧,你是想肿着死,还是扁着死?”

  肿着死是杖毙,扁着死是剥皮。

  她身上的松花绿织金襦裙,在光线下铺陈开一圈华丽光泽,刺得他微微阖目,沉默中还有两分轻鄙。

  两个人都是御前倚重之人,此前难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视她如无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唤上了刑具,苏祈恩微阖目,几袭裙裾却步入了他的视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简简单单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后还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极,唯有腰上并蒂莲鹌鹑的玉佩,映出朦胧的光泽。

  苏祈恩一怔,目光顺着裙裾上移,同宋静慈对视。

  谢令鸢站在进门处的阴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听她出声道:“打扰几位大人了,既然审讯不如意,本宫想与犯人叙个旧,不知可否?”

  好好好,还不是你说了算?大理寺官员当然不敢有异议,谢令鸢随身的宫女画裳上前,把人撵开:“几位大人请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个茶,稍作歇息。”

  谁敢就这么扔着宫里的娘娘和一个囚犯独处?大理寺很纠结了一番。韦无默道:“几位大人不必担心,德妃娘娘两招能把睿王爷打下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韦宫正那样,对未来皇后如此随意。征询地看向德妃,便暂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令鸢、宋静慈,以及韦无默三人。

  “苏荣识。”

  谢令鸢开门见山第一句,成功让苏祈恩抬起头,正视了她。

  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辱,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草,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草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夺回,收复失土,朝廷就会派人来寻他和哥哥吧,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哥哥还好吗?他全身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他一定要给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处敌营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祸后,苏老夫人坚信小儿子苏廷楷不会做叛国之事,递帖请求入宫。可不巧又在此时,后宫动荡,大皇子被毒死,无论是何德妃还是郦贵妃都没心思听她入宫申辩,很快局势变幻,兰溪党在朝中逐渐失了话语权。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朝廷不会在意叛将的两个儿子何去何从。

  所以他充满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时候会怀疑,有时候又会默默告诉自己,苏家人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没找到而已。

  他觉得他开始明白苏武的痛苦,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歇斯底里。严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着单薄的冬衣干活,眼睛总是望向南方,祈盼远处那卷着茫茫大雪的天际,有几骑人马的影子从雪中飞驰而来,就像韦不宣抢回朔方城一样,像突然而至的天神来拯救他。

  幼年的他,在寒风彻雪中没等来救赎,也早就放弃了翻案或寻找亲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让德妃娘娘费心了,为了问话,还特意编出个兄长。我从小被卖给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他冷淡道。

  韦无默正要训斥,却被谢令鸢拉住了。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吨重,包袱一点点慢慢抖,绝对能吊死苏祈恩的胃口,让他欲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说我这趟去并州,见到了你哥哥,同时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内情。正月之祸的过错不该是你父亲,这是桩冤假错案。”谢令鸢稳稳抛出这件他最关心的事。

  苏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他不能与苏廷楷有什么关系苏家已经背负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笔,就让他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苏家祖坟,就如父亲那样,至死也未能认祖归宗。

  可是心中还是隐隐激切,想知道谢令鸢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谢令鸢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吗?”

  苏祈恩闭上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也对谢令鸢刮目相看。

  “因为,我遇到了”谢令鸢忽然卡顿,不讲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口渴,先喝口茶。”

  “”苏祈恩简直想咒她被茶沫呛死算了!他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恨恨地睁开眼。

  对面的谢令鸢美滋滋,见他睁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继续讲,我遇到了你父亲从前的部将。你还记得杨犒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祈恩一怔,他瞳孔骤缩,心跳失了一拍。

  当然记得,这个人是让他被深渊吞没的伊始。

  七岁被西魏人俘虏后,他在胡人军中当了三年军奴,后来军中缺饷,要卖些奴隶,他以半个月的口粮贿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毡毛充饥,才得以辗转卖回中原。

  终于重回故土,他怀揣着近乡情怯的激动忐忑,想方设法找到附近的衙门。他记得父亲临终一别前,匆匆对兄弟俩留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人有通敌之嫌,嘱咐兄弟俩若得救,就想办法通告并州军府。

  彼时他又黑又脏,衣着褴褛,衙门差吏早已不认得他,听说他有天大的事要见上官,差点没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恳求,才终于跪到了衙门堂里。

  那官员威风凛凛地进来了,他抬起头仰视,下一刻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父亲名单上的人

  杨犒。

  那人居高临下,倨傲问道,听说你有大事要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血液被抽空了,这堂口这样逼仄,这衙门比西魏的冬天还冷。他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起疑,赶紧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起滚来。

  杨犒当然认不得长大后的他,以为是来捣乱的疯子,手一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无措,四周尽是往来的漠然的人。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上街,认识他的百姓见了他,都会来逗弄哄哄他,商贩争相给他喂点零嘴。可能最是无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没有人会将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许久,他眼眶泛热,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韦不宣,把父亲的名单交给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义收复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单之事,为父亲沉冤!

  对了,他还要感谢那人收复朔方城的义举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你问韦不宣?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被他打听消息的人摇头,说,整个云中韦氏,因通敌叛国,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斩弃市。

  苏荣识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开始喘不动气。四周比那衙门还逼仄,还阴冷,他抱紧了身子,抖抖索索地问那人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谁知道呢,京中说整个奉国公府上都通敌,依我看,军事重镇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苏廷楷啊,也是通敌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饥饿一起压迫而来,他却仿佛摒弃了的痛苦,拖着行尸走肉的身子,一边走,一边质疑。

  质疑自己的活着,质疑这个世界,质疑路边的石头,质疑野草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这些存在究竟该不该存在,世间的景象有什么意义?

  曾经还抱了去长安伸冤的心思,如今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了。

  可想想却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难平。

  他也不知道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来被人牙子挑到陈留王府,受萧嗣运赏识,让他潜入宫中为探。他犹豫,想起与陈留王共同铭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为奴籍子孙也就世代为奴,还不如进宫谋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时候众星捧月,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时起,也麻木了。

  他依然没有出声,可是掌心却热了。那热意从胸腔里迸发,在周身游走,冲得喉头发疼。

  天理昭昭,恶人终于显形了。

  “杨犒是现任兵部尚书高邈的学生,当年是他受高邈、长宁伯等人指使,暗通西魏,嫁祸于你父亲。眼下,他已经在大理寺受审,”谢令鸢说话轻和,似有安抚之意:“案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不会让无辜之人平白担了罪责。”

  听到这里,苏祈恩终于是放心了。苏宋两家世交,有宋静慈在,他相信谢令鸢不会骗自己。

  他还想听哥哥的音信。

  可德妃似乎忘了这一茬,端坐一旁又喝起了茶。

  苏祈恩幽幽看了她半晌:“”

  迫不得已,他硬邦邦开口问道:“你们把苏宏识抓起来了吗?”反正他没承认苏宏识是他哥哥,他只是问问罢了。

  “你当朝廷太霸道了吧。”谢令鸢摇了摇头:“不但没抓,白婉仪去了并州后,还抽空照顾,给他送个饭。”

  见苏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释:“你哥哥后来被季老先生收养,可是他在战乱中受了过度惊吓,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时去世,临终前托付街坊四邻代为照顾你哥哥。哦,白婉仪活着,还要谢你恻隐,帮她收了尸,也算是报答你吧。”

  苏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惊喜被这忽如其来的噩耗又冷却。悲喜交缠,他压住喉头低低的呜咽。

  “那,他好么。”他声音里有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宋静慈轻叹口气,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视,她望入他眼:“那,你还好么?”

  这些年,从入宫伊始,他暗中帮着她,御宴虎豹之案搜宫时,在陛下面前维护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这么多年,没有问过他好不好。

  苏祈恩闭了闭眼睛,忍下眼中鼻中还有胸腔的酸涩。

  自景祐九年落难后,第一次有人关心他,问一声你可还好。那些无人知晓的苦涩委屈,已积累了多少年无人问津。

  “不好。”他唇角弯了弯,却只有苦涩之意。实在是难以抚平创痛的这些年,他想倾诉。

  “入宫起初是杂役,受人克扣,连饭都吃不上。还曾一度沦落到,跟一条瘸了腿的狗抢食。”

  连狗都似乎觉得他可怜,后来偷了什么吃的,甚至分他一点。一来二去,人和狗也生了些感情,宫里有贵人被冲撞,吩咐杀狗,那狗被追着打,他帮它逃命,转头宫人问他见没见过,他撒谎说没有。

  就听那人感叹说,这狗跟人一样,都得看主子的命。主子倒了,他们又算什么?你知道它以前是谁的狗吗?先二皇子悯王的。悯王被烧死了,先贵妃也死了,这傻狗还想等着人回来不肯走,你说留它做什么?

  他心想,可是比起人来,还是狗好多了。兽性是坦承的,要抢就抢,可是对你好的时候,又是真的好。

  不过后来再没见到那同命相怜的狗了,最后一次是夜里听到窗外有动静,打开窗子看到窗台上放了点吃的,还有些血迹,以后就再没见过。他觉得他们命运相似,都是天涯沦落,总希望它不要等二皇子回来了,逃出宫好好终老余生吧。

  “这样啊”宋静慈闻言,眼神黯了黯:“熬了多久?后来后来呢?”

  后来,他越发长开了,沾貌美的光,贵人总是喜欢模样好看的,像他这般出挑的人格外受器重。

  “陈留王暗中帮了一把,我被送去内书监。”苏祈恩说着,想起内书监教的那个四十来岁的清瘦宦官,那人经常说,当年掌教的是宋先生,你们若明理,得贵人赏识,兴许也能像宋先生那样荣光。

  宫里能得“先生”这样称呼的,也只有宋逸修,他见过那人,如修竹青松,光风霁月却又端方内敛,上人之姿。据说也是高门出身,从小就有不少家族盯着议亲攀亲。内书监的小黄门们喜欢议论他,常说龙生龙凤生凤,你们看他家门不幸,受那样折辱,还不是走到今天这样地位?语气中满是艳羡。

  那时苏祈恩心想,一群低贱之人,你们怎能明白,真正的折辱是什么!

  是我啊!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自觉模仿起宋逸修。

  譬如听说那人喜欢写魏碑,他也就悄悄学魏碑体。其他诸如插花,香道,点茶可无论怎样模仿,也做不到像那人一样波澜不惊。他不知道那人是怎么泯灭心中的不甘,情愿辅政又为什么炎凉世态没有抹平那人的棱角。

  这样的宋逸修让他觉得恼恨,死了也是自找的。可有时夜半辗转,又觉得他们不过是同命相怜。

  后来,许是模仿使他出类拔萃,他调去了御前,得以伺候宫宴。

  苏祈恩讽刺地笑了笑:“你知道么,那天御宴,我在一列列宾客名单上看过去,终于找到了苏家人的名字。”

  他感慨道:“我有多高兴。”

  十七岁的少年人,经受了人间百般苦楚,终于得以见一面亲人。他激动得呼吸艰涩,又因近乡情怯而迟疑,嗫嚅想要上前相认,轻轻唤一句“大伯”,喉头哽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仰起头,揭开血痂似的回忆那一幕:“然后,我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抹,是被他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

  宋静慈低下头,哪怕隔了数年的转述,她也似乎能体受那种不堪:“昔年韦太后时,你祖父曾经得罪了韦后信任的宦官,被整得狼狈,许是因此,大伯才格外痛恨宦官吧。”

  可不论什么样的理由,也改变不了那个被辱的事实。那时的御宴上,他呆呆望着没认出他的大伯,对方一脸鄙夷:“下贱阉奴,亏得在御宴上当差,一点眼力都没有,这附近也是你个阉奴能踏足的?滚!”

  高阶的内侍忙来赔礼,把苏祈恩撵开。他浑浑噩噩往殿内走,脸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烧得他脸发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而御宴上人来人往,不能失态冲撞了贵人,他终于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

  他已经不是苏家的人了,父亲是罪人,而他也成了苏家人最讨厌的阉奴。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小时候那种不甘,叫做什么了。

  及至此刻,他泪如泉涌,多年恨意破闸而出:“他们觉得我下贱,可这是我想的吗?我又何辜?!既然那些自诩高贵的人,看不起我我也就让那些高贵之人,都尝尝我受过的屈辱,我吃过的苦,让他们的高贵尊严都狠狠折辱,被碾落成泥!”

  “我不甘啊!陈留王叛乱又如何,越乱越好,最好北燕人,西魏人,北夏人统统都来一遍,烧毁那些朱阁华第,砍掉那些高贵头颅,让他们为奴为妓,来尝尝低贱的滋味!”

  他发泄似的喊了出来,四下寂静。尽管早知内情,每个人心头难免发沉。

  良久,谢令鸢才道:“可你还会牵挂你的哥哥。你哥哥也是,他神智不清,便一直在等你,在季老先生的院子里天天守着,院子每年种了甘瓜,季老先生说你喜欢。先生也到死都在惦念你,说总有一天你会回去。”

  苏祈恩眼中一热,胸腔热流翻涌,他偏开头。

  曾经他觉萧怀瑾可怜楚楚,让他怀念起了兄长,所以待萧怀瑾是真的有感情。也因此天子才信任他。

  也记得在宫里初见到清商署的白婉仪,弹着箜篌在唱:“少年豪杰意,放歌浊酒杯。志高凌云起,岁月把人催。大漠千秋岁,枯骨百万归。谁言报国心?一捧英雄泪。”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还只是个小杂役,坐在假山后,悄悄地哭到了后半夜。

  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后来白婉仪死了,他吩咐好好收尸,抬出去葬了。

  宋静慈替他擦拭掉脸上的泪痕,温声道:“我向太后与德妃求了恩典,只要你说出陈留王的事,便给你庶人身份,回到并州去。”

  苏祈恩一怔,这偌大的希望当头砸下,让他被苛待了半生的岁月,一时受不起这样的救赎。

  可他笃信宋静慈不会骗他,转而望向德妃。谢令鸢竖起右掌:“我绝无背诺。”

  他盯着谢令鸢的眼睛看了很久,她的眼睛沉稳,不动如磐石。他觉得他是喜欢这双眼睛的,内里仿佛藏着光。

  他声音有些哑:“既然高邈、长宁伯这些鼠辈,当年指使杨犒,就与我有刻骨之仇,他们如今投靠陈留王,我自然不会隐瞒。”

  韦无默见他松口,赶紧提笔录口供。也不知苏祈恩是因为父亲的沉冤昭雪,哥哥的等待,还是得知旧事后对高邈等人的恨意,才终于撬开了这张嘴。但总算是能够拿到有用的信儿了。

  苏祈恩又道:“我虽可以讲出全部事实,包括陈留王在朝中的朋党,他的私铸铁矿盐矿,他的几处私兵,我留了心,都藏有账簿和舆图。但还请德妃再答应我三个不情之请。”

  韦无默眉头微蹙,怕他要求提得过分。

  谢令鸢没怎么犹豫,先把陈留王解决了再说。她说:“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事,我能做主,便可答应。”

  苏祈恩点点头:“第一,不妨害我与我兄长的性命。我们在奸人陷害家破人亡中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只想平淡度过余生,再不牵扯朝政,什么萧家,什么陈留王,都与我无关。我苏荣识虽是个阉人,但也是言出必践。”

  “我应你。”

  “第二,希望朝廷还我亡父一个公道。这样日后我与兄长祭祖,为他老人家上一坛酒也能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谢令鸢点头:“我应你。”

  “第三,”他喉头动了动,望向宋静慈:“她与我故交,童年也很不易。从前在陛下身边,我只能尽量帮衬。日后不在了,希望她在宫里,还能得娘娘照拂。”

  宋静慈闻言,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了水光。

  谢令鸢笑了笑:“这个,我必应你我待她会如姊妹。”

  苏祈恩得了保证,放下了心。不知为什么,他是相信谢令鸢的。

  天光洒在身上,他仰起头,微微闭上眼,感受那微风拂面中带来的一丝暖,仿佛在污浊泥淖中爬了半辈子,终于得见人间阳光。

  当大理寺官员们在宫正司隔壁喝了一下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终于等到德妃离开后,他们回去要提审犯人,却发现案上赫然摆着苏祈恩的供词,韦无默还在奋笔疾书。

  大理寺官员:“”

  他们惊恐地翻着卷宗,足有七八页厚,苏祈恩把陈留王的老底都兜出来了,朝中的党羽,盐铁和私兵,叛军南下路线,同北燕借道的太行山,北燕的夹击计划,以突击潼关迫使长安迁都等等。

  呃,德妃对犯人做了什么?难道是她圣光普照,感化了苏祈恩?

  想来想去,竟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仿佛最合理3

  他们不禁深深地感慨

  不愧是德妃啊,文让细作招口供,武能上马退战神,果然是

  一代祥瑞

  卷宗被送去长生殿,长安监察卫再依着口供所说的地点,去找到了账簿和舆图,查对叛军私矿。

  与陈留王暗中往来的世家和大臣足有一页名单,何容琛看了,却没什么动静,似乎不着急铲除陈留王之患,反而着手准备起了另一事:

  “陛下御驾亲征,因事出急迫,不及祭天告祖。哀家令钦天局择了日子,定在三月初三,前往京郊,代天子祭祀。”

  祭祀之时,百官随行,是国之大事,眼下皇城中为祀与戎而忙碌起来。何容琛又将何道庚叫入宫,不知密谈了什么,整整一下午殿门紧闭,直到晚膳之前方才离去。

  御前传来军报,天子已经渡过黄河,抵临晋国与北燕的前线,在幽州设了行台。

  并州行台已撤,何贵妃前些日子在官府护送下,从并州回到了长安。

  谢令鸢一早带人去宫门口迎她,见到多日不见的好姊妹亲自来迎,何韵致心情分外好,直到她们走近了重华殿,听到一声熟悉的嘹亮叫声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鹦鹉抬着脚,欢快地对何韵致大叫:“皇后是个贱人就笑的贤后!”

  “”何贵妃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早说了该把它拔毛扔进火里烧死,这也太尴尬了!

  作者有话要说:完蛋,太惨了,设定太多,忘了谢家设定了,我真是哭炸在厕所里,炸成一朵烟花。在巨大的悲痛下,今天更了九千字,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苏锦词实在是太有存在感,我好几次不小心打成他,竟然完全没有违和感!

  感谢小天使们的霸王!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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