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禾咕噜咕噜地转着井上的手柄，不一会儿便将水桶提了上来。抹了把头上的汗，侧目瞥见一个穿红色斗篷的宫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还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吓了一大跳，手上一滑，险些将水倒在地上。那宫女箭步上前扶住桶沿，笑道：“我来帮你。”

　　女子手指扶在水桶边，白皙如同刚剥好的新葱，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宫女。他低眉笑了笑：“姐姐别开玩笑了，这样的粗活，您一个高等宫女哪里能做得？”

　　“我就是来这里做粗活的，你们尽管使唤便是。”女子笑嘻嘻地拨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笑脸，长相只是清秀，却因为笑意盎然而让人一见便欢喜起来。他看得有些痴傻，直到那女子推了他一把，“总盯着人家看什么呐！”

　　他不明就里，不敢随便说话。这里是宫正司，有权处罚所有犯错的宫人，掌事的虽然不苛责，却谨守宫规，比起清闲的部门来严厉得多，在这里当差更要分外小心。他进宫以来一直都在宫正司，几乎从未与宫女说过话，头一次有些失礼，被这样斥责，脸上一下子烧烫起来。

　　“阿禾！”远远传来一声呼喝，他如逢大赦，连忙朝那声音奔去。宫女看了他一眼，叹着气提起了水桶。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刚才那个内侍被人拍了一下脑门趔趄了番，训斥的声音接踵而至：“今天不是你当值？水也不要了，还要清簌姑娘帮你提，人家可是卢司正的贵人！”

　　清簌闻声抬头，之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内侍朝自己走来，满面堆笑，拱手为礼：“姑娘不认识我吧？在下姓李，是宫正司里内府的管事。姑娘唤我一声李师傅便好。”

　　“李公公好。”清簌一看这人便知其是个心高气傲的角色，便笑吟吟地回了个礼，“卢公公已经知道我要来了？”

　　“卢公公一早忙完了，就等着姑娘呢。”李管事笑吟吟地，引着她到了正堂。清簌对这里熟门熟路，卢庆植又是旧识，行礼时便带了真心的笑意。卢公公上前扶她起身，只道：“早上听皇后那边传话，说要送你过来当差，我就一直都在等你。这时分你才来，有没有用过饭？”

　　“公公不必如此客气，奴婢是被贬过来做粗活的，公公尽管随意使唤，没得折煞了奴婢。”说着推辞的话语，眼底却闪现着真心的喜悦，看得一贯不苟言笑的卢庆植也微微笑了起来，道：“姑娘来我们这里，我们这蓬荜生辉，怎么能算是贬谪，更别说做粗活之类的话。陛下一向疼惜姑娘，不过是闹了些别扭，过几日就领回去了。要是在我这里累坏了，我这个差事也当不成咯。”

　　清簌看着他，只是觉得亲切。卢公公是今上在东宫时候便重用的内官，为人虽然冷漠，却一贯公允，下人们虽然惧怕并无怨恨。何况从前他亦保全过自己，自己对他很是感激。

　　“我看姑娘笑盈盈的，哪里像是被贬了的样子，一看就是来这里玩几天就回去的。”按着卢公公的吩咐，李师傅给她分了院子，并没有指派她活计。清簌挺不好意思的，因为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触怒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去，在这里时间短些还好，时间久了总会惹人厌烦。当初亲口跟他说了要另谋出路，如果还是要事事仰仗他的庇护，何苦做出拂逆他的事情来——早日向他承认错误，柔顺一点跟他滚个床单什么的，或许就没事了。

　　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他不愿意听逆耳忠言，回去又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两个人依旧互相厌憎而已。他身旁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听话柔顺的美人儿，自己又有何长处能让他念念不忘。如果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好处，在他身边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就像现在一样，说弃置就弃置了。

　　他毕竟已经不是东宫里那个凡事步步小心为营，谨慎克己的太子了。那时的他是一人之下，须得小心不能让人抓住把柄，所以待己比待下更苛责。如今他登基为帝，除掉了许多制肘，坐拥江山万里，能臣尽显其才，武将尽出其力，万邦臣服，万民仰望，即将迈入人生巅峰。那些舞女算是什么？前日百般宠爱，今日就被宣旨赐居于在开元殿中，圈养在华丽的冷宫之内，不让任何人知晓他们曾与帝王发生的一段故事，更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颜。此时的他，喜欢谁就宠爱一番，不喜欢了就弃置一旁，反正江山稳固，最不缺的就是金钱和美人。

　　据说那些舞女之所以被下了禁足的命令，是因为皇后夏柔嫣登基仪式在即，宫里又在安排选秀，若传出去对皇家颜面不算好事。这十几日来，夜夜耳鬓厮磨，鱼水***教皇帝尝尽甜美，在他眼里依旧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物而已。

　　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才值得在意，他是天潢贵胄，没有什么得不到的，还会在乎什么吗？在他眼里，自己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从前自己将他当做可以攀附的参天大树，当做今后的倚仗了，如今看来这倚仗也不是十分牢靠的。夏柔嫣说她就从来没想过依靠别人，因为她总是有长处教旁人不能轻易取而代之，这话想来十分有道理。

　　她的心里到底有些难受，但想起夏柔嫣的话，又觉得胸臆中有无限的豪情，不似从前溺水之人一般，抓到什么都当做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既然到了这里，她次日一早便早早地起床，和众人一起来到庭院中听候差遣。卢公公看到她妆容一丝不苟，虽然穿着低等的宫女服饰也倒如从前一般气度从容，不觉微微点了点头。今日也无什么其他的事情，卢公公知道她不会写字，也没有安排她做什么事，只让她在旁边观摩，自己与几位手下主事坐了正位，闲话商量着宫规中几处措辞的修改。

　　清簌闭目听着，并不言语。宫正司的几位主事也时常见过她，邀她一旁落座，被她言辞拒绝。闲下来的时候也跟着宋司正去冷宫永巷巡视了几次，回来便不断地做恶梦，宋公公听说之后，便很少带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