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晚霞已经渐渐被蓝黑色的云朵吞噬，白日里的几分热度早已被晚风吹散在北都城的树梢间，这个夜晚，好像格外寒冷。

　　书房里，翰墨已经穿戴好衣服，坐在椅子前翻着一叠文书，翻完后对面前的赵挚说：“程炎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消息。”

　　翰墨微微颔首，没什么表情：“我们走吧。”

　　赵挚忙走到翰墨身后，推着轮椅出去了。

　　“三爷，陆小姐说要和您一起去。”

　　“是吗？”翰墨咳了几声，呼吸也重了许多。

　　“陆小姐听到您身体不好，就说要一起来。”赵挚回道。他一直觉得陆小姐对三爷不太上心，两个人始终是客客气气的，今天听到绿衣说素来爱清净的陆小姐要一起来的时候，也有些惊讶。

　　翰墨没有回应，仍是咳个不停。

　　赵挚见翰墨脸色愈加苍白，不免有些担心。平时去参加宴饮，就算身体再不好，三爷也总是坚持不坐轮椅，翰老太太吩咐过，因为三爷是翰家主事人，所以参加重要聚会时，不能让人看出些什么，以免有不知轻重之人传出留言去。今天却不同，这几天三爷的身体很不好，偏偏又赶上这个时候有宴饮。

　　出了前厅，车子已经在等了，阿乔也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赵挚扶着翰墨上了车，吩咐了司机一些事后，走到翰墨窗边道：“三爷，有程炎的消息之后，我会立刻通知您。”

　　“嗯。”翰墨点头，“走吧。”

　　车子启动，慢慢地开出翰府别苑大门前的影影憧憧的梧桐道，逐渐淹没在夜色里。

　　车里很安静，只有翰墨时不时咳嗽的声音，阿乔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问道：“身体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好些了。”翰墨的声音很平静，他侧过头看向阿乔，“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嗯？”阿乔眨了眨眼睛，迎着翰墨询问的眼神，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微微低了头，声音轻轻的：“我觉得......在别苑也没什么事，不如出来走走。”

　　“嗯，也好。”翰墨转过头，靠在椅背上，眼底有一丝莫名的笑意，他侧过头望着窗外，投进车里的光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一闪而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乔侧过头看着翰墨，他闭着眼睛，黑色的西服和夜色融为一色，只有袖口的银扣在反射着淡淡的白光，如同一幅画，安静，神秘。阿乔觉得他和自己想得不同，明明看起来极有距离感的一个人，仿佛不会沾染分毫尘俗，可他偏偏却又是会把每一件事都做的周全的人，与人相处时也谦和有礼，是个极会处世之人，也正是如此，才会有奇怪的反差。阿乔总以为，看起来如同画中人般的人总是孤傲些，在翰墨身上事情却不是这样。

　　阿乔回过头，凝视着前方昏暗暗的路，不禁出了神。自从住进翰家别苑后，自己从来不会去多想些什么，总是抱着过一天是一天的心在别苑看书写字画画打发时间，喜怒哀乐离自己好像很远了。或许这样是最好的吧，不闻不问，也许可以悠闲一世……这样，也好。她靠在椅背上，脸隐在黑暗中有些许模糊。

　　车子穿过一条条胡同，一条条街道，终于到了设宴的易荣会馆。

　　阿乔下了车，抬头看了看易荣会馆，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刚到北都没多久，如今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司机下了车走过来：“陆小姐，请您扶一下三爷，我去拿椅子来。”

　　“好。”阿乔应下绕到翰墨车门边，翰墨正打开车门站起来，突然又咳了几声，阿乔忙扶他，翰墨顿了顿，才把手搭在阿乔的肩上。

　　两个人并肩站着，翰墨轻轻靠在她身上，阿乔低着头，脸已经微微烫了。

　　司机拿来了轮椅，阿乔扶着翰墨坐下，便有人过来推着进去，阿乔也跟着一同进去了。

　　其实今天并没有太多人赴宴，只有北都六户显贵，黄城设席，还有翰、林、董、韩、孙家五家。不过韩家来的人不是韩棠昭，是二少爷韩兰昭，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

　　宴席设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比寻常房间大些长些，一张长桌两侧和正前方摆好了精致的碗筷，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盘小菜。

　　翰墨坐在长桌的左侧第一个，阿乔坐在他的身边，斜对面就是韩兰昭。

　　韩兰昭看起来还是那个温和清秀的大男孩，眉眼之间总有笑意，轻轻的淡淡的，不是韩棠昭那样有侵略性的笑，也不是翰墨那样总有疏离意味的笑，他的笑容，会让人觉得亲切温暖。

　　兰昭的旁边，阿乔的对面，坐着那个一同来的年轻女子，她白皮肤，一双大眼睛，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穿了一套红色的洋装，清纯美丽，顾盼神飞。

　　阿乔并不认得她，她记得，韩家好像是没有年轻的女眷的，不过是亲戚也未可知。

　　刚刚侍者推着翰墨进来的时候，在座的人皆是有些惊讶，只是不太好表现出来，但是那种火辣辣的眼神，却让人明显地感觉了出来。直到现在还是时不时有人看过来，阿乔感觉到了那种异样气氛，轻轻转头看了看翰墨，翰墨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和平常一样，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大家都已等了许久了，设宴的黄城却还没到，门打开，众人看去，却是赵挚。

　　众人回过头兴致缺缺地喝酒聊天，赵挚走到翰墨身边，俯下身轻声道：“那人已有动作了。”

　　翰墨轻挥了挥手，赵挚便出去了。

　　阿乔有些无聊，低头看了一会烫了牡丹花的瓷盘，抬起头正好看见那个大眼睛女孩儿正和韩兰昭说话，韩兰昭似乎感受到阿乔的目光，抬头看了过来，阿乔眸中的光一闪，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韩兰昭对她笑了笑，阿乔忙收回目光，轻别开了头。

　　“会不会饿？”翰墨忽然问道。

　　阿乔看他，答道：“不会。”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一个侍者先进来，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个头发稀少，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席上有人大声道：“黄主席你可算到了！”

　　黄城快步走到桌子正前方的位子坐下，哈哈一笑：“是黄某人怠慢了！今天有些事耽搁了，还望见谅！”

　　侍者端着菜鱼贯而入，黄城又道：“今天的菜都是些咱们这的家常菜，大家平时一定没少吃西餐，今天换个口味！这里的厨师做菜可是顶好的！”

　　“尤其是陆小姐。”黄城笑着看了看阿乔，又转向另一边看着那个坐在兰昭身边的女孩，“还有姜小姐。”

　　阿乔微征，姜小姐，她是......要和韩棠昭结婚的那个姜小姐吗？

　　“两位初来乍到，可得好好尝尝北都的菜。”黄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又看了一眼翰墨，端起酒杯道：“本来这第一杯就我应该敬大家才是，不过我想先敬翰三爷一杯。”

　　翰墨不紧不慢地端起高脚杯，看向黄城：“那我先就陪黄主席饮了这杯。”

　　黄城一笑，举了举杯子，两人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是黄城依次敬酒，说些客套话，今天本就是黄城为了感谢在他在任期间在座之人对他的支持的一场晚宴，这个由头虽然听起来没什么可驳的，但总让人觉得牵强了些。

　　黄城继续说着各种场面话，大家也似乎都不怎么在状态，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

　　阿乔也闷闷地喝着红酒，每次抬头无意间看到对面的女孩，心里又更加闷了。

　　韩兰昭是知道阿乔的，每次阿乔心情不好，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坐着，不是看着天发呆，就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当然今天阿乔心情不好的原因肯定是因为此刻坐在自己身边，他未来的大嫂姜采薇了。

　　韩兰昭喝着酒，每喝完两三杯就看看阿乔，她一直微低着头，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他，曾经是喜欢过阿乔的。

　　少年时初见阿乔，便对她一见倾心，因为阿乔喜欢名画，他总是命人到处搜罗哪怕只有一点名气的画，然后挂在自己家的画室里，邀请阿乔来看画。那时的阿乔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长相清秀讨人喜，性格温温柔柔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当时自己喜欢她，却不敢告诉她，他知道阿乔是个怯怯的小女孩，要是自己说出来了，她若是不喜欢自己，定会躲着自己的，不过，也许，胆小的是他自己。

　　韩兰昭又喝了半杯酒，他沉浸在回忆里，说不上难过，但心里却有什么堵着似的。

　　然后，阿乔遇见了他的哥哥韩棠昭。彼时韩棠昭已经是个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了。那天他邀请阿乔去他家欣赏一幅他刚买进的画，他下楼去给阿乔倒茶喝，上来的时候发现阿乔正和他哥哥站在一起，阿乔抬头看着他哥哥，脸红红的，他从未见过阿乔那样的神态，于是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阿乔可能永远不属于他了。

　　韩兰昭喝完剩下的半杯酒，抬头看着阿乔，她好像变了很多，头发长了，也长高了一些，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了，现在的阿乔比少年时期的她更加清雅，当初稚气未脱的脸现在已经变得精致秀丽，她看着不是以前那个阿乔了，她现在，也不是以前那个阿乔了。

　　“兰昭，你喜欢对面那个女孩儿吗？怎么一直看着她？”

　　韩兰昭回过神，看见姜采薇揶揄的笑，又看了看阿乔，翰墨好像正在跟她说着什么，阿乔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抬起头来，他忙转过头看着姜采薇，微笑道：“嫂子说什么呢。”

　　姜采薇正欲调侃，门突然打开，一个男人四处环顾，看到黄城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过去伏在黄城耳边说了什么，黄城脸色变了变，又对那男人说了几句，男人便匆匆出去了。

　　黄城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大家在聊天喝酒，并无异样，他眼珠转了几圈，又举起酒杯高谈阔论哈哈大笑起来。

　　刚刚不知不觉喝了几杯酒，阿乔觉得头有点晕了，翰墨让她少喝酒，于是她便放下了酒杯，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

　　阿乔能感觉到翰墨好几次在克制自己的咳嗽，他的脸色不好，着实让人担心。

　　门再一次被打开，仍是刚才那个男人，众人都觉得奇怪，连着两次冒然进来，实在失礼。那男人神色匆匆，快步走到黄城身边，刚说了几句，黄城忽然一手猛拍在桌上，惊得众人向他看去。

　　只见黄城惶然地瞪大了双眼，一双手青筋暴起，似是极怒，有人疑惑地问道：“黄主席何事如此？”

　　黄城挥挥手，那男人便出去了。只一会儿，他恢复了神情，只是脸上再无笑意：“还望各位见谅，黄某失态了。”

　　黄城低着头，又慢慢抬起来，眼神直接撞在了翰墨身上。

　　翰墨仍是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神情平静，右手杯里的红酒随着右手轻轻摇动，银色的袖口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细腻的光，更显他英气摄人。

　　众人注视着黄城这奇怪的举动，有什么疑问也都各自都按在心里，不露声色。

　　“翰三爷似乎很喜饮酒。”黄城露出奇怪的笑容来，他转头对站在一旁的侍者说，“把你们这里最烈的白酒送几斤来，再拿几个小海碗，今日，我必要与翰三爷，不醉不归。”

　　翰墨却一直没说话，他把酒杯轻放在桌上，嘴角有一丝笑：“黄主席雅兴不减反增。”

　　这回答很奇怪，这两人说的话都很奇怪，阿乔有些不明白，看了看翰墨，他仍然平静笃定，带着淡淡地疏离感，似乎置身事外一般。

　　不一会侍者便端上了两盅白酒，和两个小海碗放在黄城面前。

　　黄城脸上仍挂着奇怪的笑，他慢慢倒满了两只海碗，站起来，端着一只放到翰墨面前，笑道：“您请啊，翰三爷！”

　　说完又慢慢踱回去，坐下来。

　　阿乔看着那碗酒，翰墨的身体是不能饮酒的，刚刚喝了一杯红酒已经是勉强了，别说现在这碗烈酒了。

　　阿乔正在心中想是否应该开口相劝，黄城又开口：“不过，我记得翰三爷好像……不能喝酒对吗？”

　　黄城端着自己的那碗白酒，戏谑地看向翰墨：“翰三爷，似乎有不足之症呢。所以不能喝酒……”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黄城，他竟这样说话。气氛愈加尴尬，韩兰昭皱眉看了看黄城，又看向翰墨，翰墨看着眼前的酒杯，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现在黄城说的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黄主席，你喝醉了吧，怎么胡乱说起话来了。”韩兰昭笑了笑，此刻的笑容却不是温暖亲和的了。

　　“哎，韩小爷，这就是你不知道了。”黄城语气奇怪，他看了眼韩兰昭，又看向翰墨：“我曾听说，翰三爷是因为有不足之症，所以鲜少出现在北都社交圈里，才一直在国外治疗，原本我还不太相信，但是今天呢......”

　　“传闻传闻，都是传翰三爷如何玉树临风，如何独揽大权，却不知啊，有句谚语说得好，传闻不如亲见，我竟不知，传闻中会继承翰家大业的翰三爷，竟不良于行啊！”

　　话音刚落，在座的人无不震惊地看着翰墨，有疑惑，有了然，也有已经挂上了戏谑笑容的人。

　　沉默，是一阵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