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云宁在素问医馆出诊,仍旧是应接不暇。
因为忙,有时候她这只手还在握笔写药方剂量,那只手就已经搭上了下一个病人的脉,正如现在这样,一摸脉,平脉,即正常人脉象,她也没有抬头,就直接问道:“哪里不舒服?”
近来也有些个身体健康的来排队看病,为了稳妥,她还是会问一问,不过这人却没急着回答。
云宁忙把手上的药方递给上一个患者,这才有空看这个病人,男子,面色荣润、明亮有神、表情自然,望诊也是个正常健康人。
还没等她再次发问,这位将一张对折的白纸放到她面前,客气地说道:“请云宁道长帮忙看看这个药方。”
云宁疑惑地打开纸张,看到上面的内容后,瞬时动作凝滞,用力咬了咬舌头,眼神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没想到,多年不见,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早忘了。
她把纸张递回去,淡定地回他:“继续吃吧,没事就下一个病人了。”
等人走后,云宁虽还在继续工作,但速度却是慢了不少,刚给病人针刺完的云真有些担心地问她:“道长怎么了,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
云宁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有些闷热,你去叫药房煮锅菊花茶吧,给大家都分一碗。”
云真:“好的,只是道长真的没事吗,不要勉强才好。”
“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样子吗,快去吧。”云宁摆了摆手。
到了午间,饭点都快要错过了,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才看完。
云宁假装不经意间地问道:“陈伯今天是去探望旧友了吧?”
掌柜笑眯眯地回道:“是呢,陈先生提过,说是要晚些才回来。”
“哦。嗯...”云宁回头,对云真、云静说,“今日我想出去一会儿,你们去用饭吧,不用等我。”
两人面面相觑,觉得云宁此举很是突然。
“这...不好吧,要不我们跟着道长一起出去?”
云宁:“不用了,你们好好歇歇吧,无须担心,我就在隔壁的茶楼吃个茶而已,近来这书编的不是很顺畅,我想一个人调整一下。”
隔壁的茶楼从老板到跑堂到后厨的都跟医馆的人熟悉,也都认识云宁道长,离得这么近,她独自一人过去也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
云宁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的包间,推开门,男子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还叫了一桌的素菜、点心。
只见他一听到动静就站了起身,动作急促,神色有些激动,表现得颇为失态。
“文澜妹妹!”
听到这个称呼,云宁愣了一下神,行礼:“福生无量天尊,余大人还是称呼我的道号为好。”
余轩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暗淡,但语气仍旧带着激动:“好...好,云宁道长,请上座。”
云宁深呼吸,走了过去,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相对无言,双方都有许多的话想说,但千头万绪的,不知该从哪说起。
余轩和叹气:“没想到,隔了这些年,我认不出你,你也不认得我了。”
云宁:“变化大是正常的,余大人不也比以往多了许多风采。”
余轩和想到了幼时二人一同上学,受老师教导,以兄妹相称,不由苦笑:“我们如今,也要这般见外了吗?”
又叹了叹气:“罢了,终归是我有负了老师所托,没有照顾好你。”
云宁没有出声,她也不知道现下能说些什么,直接说出她的目的多少有些突兀,可也没什么旧能跟余轩和叙的。
她这次能来,也是看在他们以往的情份上,到底,余轩和是那个当年一手包办,将她父亲风光大葬的人。同时,她也希望能借此机会,双方能达成一致,将婚约作废。
余轩和并没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些年,我很愧疚,甚至觉得无颜再去祭拜老师,自我知道你离开了余家以后,就一直在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后来还是清扬道长传了消息给我,我知道了你与亲人在一起,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多谢你当年没有追究。
哎....那年,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去书院读书,本就是带着学不成名誓不还的信念离开玉山县的,到了书院,识得的人多了,方才知道顾家的事情,知道了老师曾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故此,我越发地专注、用心在读书上,唯恐堕了老师的名声,也因此,过了很久,我归家过节时才发现,你已经不在余家了。
家中下人不敢瞒我,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回过玉山县了。”
当时,他发了好大一通火,心中的内疚、羞愧却不能减轻半分,犯错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无法再忍受他们所谓“为他好”的说辞,只好借着考学、当官等理由,名正言顺地避开不见。
云宁:“他们是你亲生父母,这又是何苦呢!”
她心里没有一点起伏,更没有什么好感动的,只觉得余轩和没有必要这么做。
曾经的他们也许还有些兄妹之情,可这些早在她被欺压中消散,更湮灭在了这些年的时光里,如今她望着余轩和,自觉还没有刚认识不久的唐诗柳来得亲近。
余轩和痛心疾首地说道:“我最不能原谅的还是我自己,特别是我进京后,多得了老师昔日好友们的照顾,高中后,也因老师的缘故受到赏识,可以说,我能有今日,全有赖于老师的教导和扶持,可我却连老师临终前最大的心愿都没有完成好,简直枉为人弟子。”
他此时半低着头,不敢看向云宁,语气中带着悲愤:“我现在能安稳地做官,没有被外人得知我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还是多得了你当初的不追究。”
云宁:“事情过去就算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该放下了。”
余轩和摇了摇头,不这么认为,在他心里,这件事就是一根刺,也是一个污点。
“这些年,你过得真的好吗?虽说你医术高,名声大,但女子在外,免不了会有闲言碎语,听闻你也云游四方,这在外面,餐风饮露的,总是要吃些苦的。”
这话云宁不爱听,只冷冷地回道:“我过得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在外头再难,也比在别人家看眼色来的好。
余轩和顿时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虽多年未见,可他还记得她的性情,他这妹妹自小就说一不二的,连老师都拿她没办法,更何况他呢。
又是一阵子的安静,他先开口:“我现任职监察御史,正七品,品秩不高,但权限甚广,又是京官,往后的仕途虽不至于步步高升,却也是安常处顺的。
老师当年视我如亲子,未对我有半分的不放心,将所有都托付了给我,我们之间的婚约,也是我愿意的,倘若你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希望这份婚约不要作废,给我个机会去弥补、去实现对老师的诺言。
日后我们在京中生活,独门独户的,家中所有皆由你做主,你想行医,京中也有素问医馆。”
顿了顿,他又说道:“清扬道长曾经找过我,提出解除婚约,我没有同意,怕你是一时之气,你如今也历经了世事,长大成熟了,很该再多考虑考虑。”
在他看来,他们一起长大,对互相都有一定的了解,又有老师的遗言在,以后必定能相敬如宾地过日子,这桩婚事其实对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云宁看着余轩和,很认真地劝他:“二爷爷肯定有说过我的想法打算,我想,你也是知道我此刻的决定没变的,你比我要大六岁,何必非要等我这句话呢!现在,你前途光明,我过得舒心,我们已经达成了父亲的愿望了,硬扯在一起,以后未必就会幸福。”
四目相对,余轩和看得出云宁的凝重和决心,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只是君子重然诺,你之于我,也不仅仅是老师留下的任务和责任,你还是我的家人,我是最盼望你能过得如意的。还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外人只知道我是大才子顾逸简的学生,并不知我们的婚约,我害你如此,是再没有脸自称是你的未婚夫的。”
云宁叹息,心里有些复杂,她要的是解除,而不是把这份婚约当成后路。
“我理解你和父亲的师生情义,也感激你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番教导,既然你要当我是家人,那就该想想我要的是什么,我在外多年,心已经野了,早就不是以前的顾文澜了。”
说完,起身,“我下午还要坐诊,不敢耽误太多时间在这里,我先走了。”
云宁头也不回地走回去医馆,虽然刚才只喝了两杯茶,但她也没胃口再吃东西了,干脆地喝了一大碗菊花茶后直接提前开诊。
正值扬州最热的时候,午后到傍晚很炎热,病人一般都会赶在上午来,所以云宁早早地收工了。
回去后,她也没心思做别的事,就在水池边的阴凉处放一张藤椅,躺靠在上面,阖上双眼,乘着些许凉风,手上摇着绢扇。
兴许是天气太过闷热,她的心里也很是烦躁,不单单是因为余轩和和婚约的问题,还有以后的事情,长辈们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那她是不是就该考虑找个志同道合的呢,哎,逼婚这事到了后世都还存在,更别说是现在了。
陈滨大步迈进小花园,人还没到跟前就问:“云宁,可是余轩和找你了?”
云宁微微皱眉:“陈伯怎么知道的?”
看到后面跟进来的双子,她才想起应该是俩人告诉陈伯她的异样,陈伯猜到的。
陈滨有些气愤;“我都拦了他几次了,没想到他趁我不在,装成病人来了。”
云宁疑惑:“你拦他做什么,有什么好好说就是了,沟通不到位才最耽误事呢。”
陈滨窘迫:“我这不是怕...怕...”怕你对他有感情啊。
云宁复又合上眼:“越怕才越该把所有事情理清楚,我今日都跟他说了,等他自己想通吧。”
陈滨看她面无表情,微微蹙着眉,也不知是嫌热还是心烦,心中担忧少了几分,这个样子,不像是喜悦,那就是谈了解除婚约的事,就问:“那要不要催一催他?”
“不用了,他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的。”在没见到云宁面之前,余轩和不敢轻易毁约,现在都说清楚了,就是他依旧不愿意,他也不会做出强迫云宁履行婚约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