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绝仙山。

　　允季数百年来，初次回来。虽说这里曾是自己绝尘之地，可他却已然厌烦了这一尘不变的山水。大约百年前，他下山历练，百无聊赖一手创建通天阁，一窥探他人秘密为趣。他有一个师兄，是师尊的得意弟子。可实际，二人并无过多往来。

　　想起第一次见师兄，还是在下山历练之时。那时候自己出山修行，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仗着一身本事，初生牛犊不怕虎，招惹了五绝山下寒冰窟的精怪。用尽毕生所学，竟也无法逃脱。眼见自己要丧命黄泉，他才低头，念起门中呼救之咒。可允季却未曾寄希于此咒，不过念了几遍，就闭目等死。

　　五绝一派人丁稀少，法术高深拗口又极难修炼。所以，这一辈，也只他和他的师兄二人罢了。师兄早些年就已经下山历练，估摸着此刻也未必在五绝仙山上。自己这咒，不过是徒劳罢了。

　　就在允季即将丧命之时，洞外却刺进一抹金光。那光很是耀眼，让人晃神。他被精怪吸食仙气已多时，早就支撑不住了。此刻他见有人来，忽然就松了口气，整个人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已在人界。环顾四周，只觉得这里分外富丽堂皇、贵气逼人。他好奇的看看这儿，摸摸那儿。直到有人推门而入，他也不知怎么的，就闭目装睡起来。

　　“得了，装什么？你我是同门，你觉着装管用么？”

　　允季一呆，脸上有些不自在，嘴上却还十分嘴硬。

　　“我分明就是才醒，谁装了。”

　　“好好，你才醒，你才醒。五绝仙山之下寒冰窟乃是禁地，你既是我门派弟子，总该知道，那地方非谪仙不能入。”

　　“你不也进去了，只准你点灯，不准我点烛？”

　　“我已达谪仙之境，不过未曾突破罢了。”

　　这人走到窗口，推开窗，屋子里顿时亮起了一片。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看清这人的样貌。若是与自己比拟，实在是相去甚远。可这人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劲，就是师尊所谓的仙风道骨，与众不同。

　　这人每日寅时出，午时归，是个极其遵守规矩的人。和允季一点也不像……过了一段时日，允季身子好转，才偷偷出去探查。原来这人所居住之地，竟是人界显贵，皇宫禁地。这人身居高位，乃一国之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允季不明白，仙人自然是来去无影随心所欲，若是被人捆绑一地，那还怎算是仙人。所以……他从不认这人是自己的师兄。一次也未曾叫过这人的名讳，更极少与之闲谈。

　　在允季眼里，这人的嘴巴很坏。但凡是能贬低的绝不赞扬，可偏偏口才又极好。为人也十分随意，心情好便天山采莲，心情不好就南下听雨。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不喜欢的，怎么做都是错。可就是这样的人，却依然过着寅时出，午时归的规矩日子。这太自相矛盾了…允季实在不能明白，这样在官场呼风唤雨、享尽荣华富贵的人，怎么就到了谪仙的境地。而他，算得上清心寡欲、却连谪仙境地的门都没摸到过。

　　允季痊愈之时，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在宫中四处寻找那人，准备一别而去。

　　那天，允季在宫里找了许久。去了御花园、去了皇帝寝宫、去了和心亭、去了内廷司。可就是没有看见那人的人影。情急之下，他便准备不告而别。大不了日后，修书一封便是。就当允季要离开皇宫之时，在午门见到了那人。

　　允季奇怪，听那人说过，午门是处死人犯的地方。怎么跑这儿来了？倒让他好找。

　　允季伸手拍上那人的肩，却被一道奎气镇住，滔天的杀意肆虐而袭、戾气已化为实质，萦绕左右。这是怎么了？他勉强支撑，却不得不跪倒在地。这就是谪仙？这就是谪仙的厉害？！不对，仙无情无欲，怎会有杀意和戾气？他强忍一口气，提气硬撑，猛地抬头，却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那人……在哭。

　　允季随即昏迷、陷入混沌。

　　等允季再一次醒来，已是七天后了。

　　那人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说话做事并无半分不妥。可允季就是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允季想了很久，才想起昏迷之前，看见的景象。午门……在处斩一个人…是个女子…是个极其貌美的女子。难道……那人居然是动了情，才险些成魔？

　　仙，便是脱出六界、脱出生死的。越是修为高，越绝情绝义。除了仙帝可替天行道，减除污秽。其余人但凡动了一丝情，立即万劫不复。若是插手人间事，那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这是所有仙人都知道的铁则，那人已经是谪仙了，看那日修为……只怕即将位及仙帝，不可能不知道。那人……为了什么？

　　“那日死的，可是你中意之人？”

　　那人的身子分明一顿，脸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摸样，笑而不答。

　　“你是谪仙，修为如此之高，若是动了情、或插手人界之事……那是什么样的后果，你比我清楚。”

　　“自然清楚，所以……我这不还好好的么？”

　　允季不言，看着那人眯眼浅笑的摸样，心里居然隐隐一痛。

　　人人都羡仙，觉得来去自如、脱离生死轮回、能飞天遁地、能点水成冰。可谁又知道仙人的苦，仙人的苦……就是不能有苦。

　　允季又在宫中呆了几日，见那人依旧如常，才放下心来，打算离开。临走之时，见那人立在宫门，迎风傲立的摸样，允季第一次，开口叫了那人一声。

　　“师兄保重。”

　　“恩，师弟保重，再让人救的时候，可要记得道谢。”

　　“才不会有第二次！”

　　不想……那一别……是永隔。

　　允季摇了摇头，腾云而上，进了五绝仙山的山门。这一次，山里的弟子倒是多了不少。

　　“仙帝……是仙帝！五绝仙山众人，拜见仙帝！”

　　允季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便直飞云霄，往山顶泷云宫去了。

　　想起方才那些弟子的称谓，他不禁有些心烦。若不是师兄……自己也不会这么稀里糊涂成了仙帝。仙帝便是仙界之首，终日有忙不完的天道、苍生。他不喜欢，他更羡慕那些散仙，那般逍遥自在，百事不管。

　　而让师兄消散的，却又是另自己分心乱意的人，也是师尊下令要强制逐出的魂魄。血月……苏慕言…你到底是何德何能，让这般的两人为你头疼不已。允季扶了扶额头，不禁叹气。

　　泷云宫乃是仙界为仙帝所建居所，可谓是奢华至极，一切都是山好水好。可他允季，却不喜欢，所以一次也没住过。师尊如今年岁大了，为救师兄耗损源脉，如今看来只怕时日无多。所以，他干脆把师尊接进了泷云宫，也免得五绝仙山无人镇守。

　　“季儿……为师嘱咐你的事，还未曾办妥？”

　　允季心头一震，不禁闭了闭眼。他这活了百年的人，竟是第一次为了一个人界女子，对师尊说谎。

　　“是……未曾…弟子实在不知，那女子的魂魄是从何处来，也不知……送去何处。”

　　师尊只是微微闭了闭眼，仿佛知道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明了一般。

　　“那女子是异世而来，初见之时不过是命格迥异，可就是那般……也害死了你的师兄。我们是仙界之人，虽不可插手人界之事，却不能逆天改命。你师兄犯了糊涂，赔上了自己。如今，你已是仙帝，仙帝为天下苍生，可灭除污秽之人。那女子，如今已是一大污秽，若放任不顾，必将引起腥风血雨。季儿……你不可糊涂。”

　　允季愣愣的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血月如今不过是报仇雪恨，怎么就成了污秽？污秽那可是祸国殃民、让六界生灵涂炭之人。她……怎会是？

　　“季儿，那日你下手杀人…可查过那些人的命格寿数？”

　　“师尊，弟子查过，那些人那一日的确寿数已到。”

　　“那为何，你出手？依照天伦，杀那些人的，该是那个女子才是。”

　　“弟子……弟子。”

　　“罢了，你去吧，记得今日你说下的话。为师累了，你去吧。”

　　允季恭敬一礼，便飘身出了泷云宫。他一刻都不敢多呆，深怕师尊探知他所说的谎言。几个辗转，到了五绝仙山之下。那日的那些人，的确应为血月所杀。可自己，却不受控制，犯下杀孽。若不是那些人确实寿数已尽，自己怕也要受到责罚，鬼差阴界也断不会就这么了事。

　　当真……是一念之差。

　　允季坐在一块山石之上，看着山下那一显眼的寒冰窟，心里有些恍惚。自己继续留在人界，是对是错？师兄那般的人，都为血月而死……难不成自己还要步上后尘？

　　他只觉得，自己乱极了。干脆让弟子收拾出屋子，在五绝仙山小住几日。也好让他想个明白，理个清楚。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事情，哪怕是天意都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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