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 第 4 章
作者:禾大人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赵子洲回到丞相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这几日朝中事多每日圣上都要留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商议到很晚。这些年凭借着自身的才干和老师柳大学士在朝中的影响力,赵子洲的仕途一片坦荡,如今已成为当朝左丞内阁首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站得越高却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深沉的夜色笼罩在巍峨壮丽的宅邸之上,让这延康城数一数二的富贵之所凭添了几分落寞萧条。赵子洲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自己的府邸,门前高悬的灯笼烛火明亮,牌匾上“丞相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这是当今圣上亲题的字,象征着一身宠信满族荣耀。鎏金的大字在烛火照耀下越发灿烂辉煌,赵子洲却像是冷极了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

  “老爷您回来了,”府上的大总管赵德全带人迎出来。“饭菜和热水都备好了,您是先用饭还是先沐浴?”老爷每日晚归,府上的下人都摸清了规律。

  “先用饭吧。”赵子洲便往里走便将官帽摘下来揉了揉眼角,最近似乎是太过疲累了,眼皮总是跳个不停。

  “老爷,”赵德全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翩翩小姐说多日未见您想要在流溢阁等您一同用膳……”

  流溢阁是二夫人的住所。

  “哼!”赵子洲停下脚步,眉毛横竖重重的哼了一声,“你去告诉二夫人,再想耍什么花招就去祠堂念一辈子经吧!”

  赵德全看着主子满面怒容连忙低头躬身一声不敢吭。

  “还有你,”赵子洲盯着这个这几年在赵府中越发如鱼得水的大总管,冷声道:“你要是再敢帮人传话,这个总管还是换人当吧!”说罢重重一甩衣袖转身往书房走去,显然是气得连饭也不想吃了。

  留下身后的赵德全面色惨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

  时隔十三年,虞兰再次看到眼前这所府邸只觉得百感交集。宅邸明显是扩大翻修过,匾额上的“尚书府”也换成了“丞相府”三个鎏金大字,将都城第一权贵之所的气概彰显无遗。

  虞兰站在高墙的阴影中半晌不语。绿腰有些担心的询问:“小姐……”

  虞兰从一些不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向绿腰安抚性的一笑,回头对蓝山说:“开始吧。”

  赵子洲走在去往书房的青石路上,仍然无法抑制身上勃发的怒气。身边的侍从全被他赶走了,这些吃里扒外见钱眼开的狗奴才他现在一个都不想见。

  哼,柳漪漪这个恶毒的女人,这么多年让她日日念经竟然一点也不曾悔悟,若不是她,若不是她烛歌怎会惨死!这个家怎会变成如今这样!!若不是念在老师的份上他早就!……

  赵子洲眼中划过狠厉的光芒,在满腔痛恨中大力推开了书房的门,华美雕花的门扇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而当他就着烛光看清书房内的景象时,整个人立刻如同石化般钉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在书房的正中央,那张厚重的实木书桌旁,站着一个女子。

  书房中烛火通明,足以将那名女子看得清清楚楚。女子身穿淡紫色衣裙,裙上用银线织就得繁丽花纹在烛光下光华流转,一头如墨青丝用同色丝带简单扎于耳后。身形纤细挺拔,一条精致的白玉腰带环于腰间更显得身姿袅娜腰肢盈盈一握。一身清华气质宛若谪仙让人见之忘俗。

  女子正侧着身翻阅桌上的一本书籍,大门的撞击声似乎一点也没有干扰到她。烛光映照下的半边侧颜线条优美莹白如玉。

  赵子洲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女子,脸上表情似悲似喜,变幻不定,仔细看去似乎还隐藏着一抹恐惧,整个身体都因为过于激动的感情而剧烈颤抖起来,难以置信的喊道:

  “烛…烛歌?!!!”

  即使只看见半边脸他也绝对能认得出来,这正是已经死去十三年的烛歌!他不会忘的,他忘不了的!他第一次见到烛歌时正是这样的情景!那个绝美的少女,那个他今生最爱的女人!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赵子洲的喊声终于将女子的注意力从书中转移,慢慢转过身来。这是一张倾城绝世的脸,仿佛顾盼间便能夺人魂魄。女子看着神情激动状若癫狂的赵子洲,微微一笑,红唇轻启:

  “好久不见。”

  女子的声音像一盆冰水,让赵子洲陷入沸腾的思绪获得了一丝清明。他紧紧盯着女子的脸,强自镇定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你不是烛歌,烛歌已经死了……”是他亲自收殓入葬的,早在十三年前,烛歌便已经死了。他记得那封遗书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日日夜夜切割着他的心脏,没有一刻停歇。那眼前这个人……

  赵子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睁大双眼:

  “你是…你是虞兰!!”

  虞兰轻笑出声,“你还记得我嘛。”

  “你真是虞兰!”赵子洲全身一震,扶着门后的椅子缓缓坐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这个女子是虞兰带给他的冲击并不比她是烛歌小。

  他看着虞兰跟烛歌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声音中仍是难掩震惊:“你…你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有人告诉我,我不知道你会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虞兰看着眼前这个仓惶狼狈语言混乱的男人,只觉得一阵可笑和悲哀。这个人是本该是虞兰最亲密的家人,最敬重的父亲,最坚固的避风港,而他们的关系却连陌生人都不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几乎让人窒息。

  赵子洲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此刻言行的不妥,他努力调整情绪,将所有外露的情感全部收回密封,气息一变,便又成了那个镇定自若肃穆威严的当朝丞相。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虞兰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如你所见。”

  这样的态度与回答显然不能让丞相大人满意,他眉头微皱,继续问道:

  “他待你可好?”

  “他?你是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不问?”虞兰拉过书桌旁的椅子随意坐下,侧对着他继续翻看之前的书籍,语调轻快,“师父救我性命,教我医术,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赵子洲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努力压制了一下,道:

  “待你好便好,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很挂念你……”

  “呵!”虞兰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您的挂念真是感人肺腑!”

  “混账!”赵子洲的怒气终于压制不住,高声喝道:“你那个师父就是教你这样跟父亲说话的?!!”

  虞兰将手中的书狠狠摔在桌上,转过身盯着赵子洲的眼睛,声音冷若冰霜:“父亲?!你算我哪门子的父亲?!!你的二夫人下毒害我时你这个父亲在哪?!我毒发痛不欲生声嘶力竭时你在哪?!我娘亲日日饮泪绝望自尽时你在哪?!我在谷中解毒日夜如被凌迟时你又在哪?!!我师父教我知恩图报,可没教过我任人欺辱!你这个‘父亲’,我可不敢要!”

  “你!”赵子洲气得从椅子上站起,用手指着虞兰,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后,却又慢慢坐下,脸上露出一丝懊悔和颓败:

  “……是我对不起你跟你娘。你离开之后,我已经惩罚了柳漪漪。我不知道你娘会……你娘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若是有可能,我宁愿死的是我!”

  虞兰眼中讽刺更浓,“惩罚?我身中剧毒生不如死,我娘自尽而亡,柳漪漪可还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就是你说的惩罚?!至于思念我娘,”虞兰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看着这位便宜爹,“我听说你不是又娶了一位三夫人?恐怕没时间思念我娘吧。”

  “!”赵子洲脸色涨得通红,气得一句话一说不出来。半晌之后才稍微平复下来,冷着脸问虞兰:“哼,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现在为什么忽然出现?如果是有事要我帮忙就说清楚,能帮得上的我会尽力,算是我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照顾的弥补。”

  虞兰冷笑一声,却并未看他,转身在书房中踱起了步子,朗声道:

  “德阳元年,于隋州参加府试,向主考官行贿白银五十两;德阳二年,因救驾有功被封为景德爵,受贿白银三百两;同年,被封为太府寺少卿,包庇庆祥公世子纵马杀人一案;德阳三年,出任德州知府,克扣红沙江德州口岸水道建设银两两万五千两,受贿三万二千俩,因府丞不愿同流合污将其杖毙;德阳五年,擢为尚书令,建尚书府占用良田二百三十一亩;次年,拜柳璋亭为师,结为柳派,在朝中扫除异己;德阳八年,纵容小妾毒害嫡女,逼死发妻;德阳十二年,联和柳派官员弹劾捧杀内阁成员江宝义,为入驻内阁扫清障碍;同年边关战乱,克扣将士军粮饷银八万两;德阳十三年……”

  “住口!!!”赵子洲早已面无人色。

  从虞兰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知道事情完全不是他所预想的那样。随着虞兰条理清晰的高声陈述,赵子洲只觉得全身冰凉如坠深渊。那些曾经的罪状被一件件抖露出来,富贵堂皇的外表被撕下,露出污秽不堪的内里。仿佛被剥光任人肆意评判的耻辱感直让他羞愤欲死暴怒欲狂。

  然而虞兰却并不理睬他的狰狞怒火,继续着对这个男人的鞭挞:

  “……德阳十七年,家奴赵德全侵占平民土地,逼死佃农一十二人;德阳十九年,家奴赵光之子当街强抢民女,并指挥手下将其丈夫殴打致死……”

  赵子洲目眦欲裂,双目充血,眼前一片血红,虞兰的声音恍若化作巨雷在其耳中轰鸣作响。好啊,赵家养得一群好奴才!如此忠心为主!!!眼前一黑,便要往后倒去。模糊中似乎有人冲过来扶住了自己,接着背后一痛,耳目一清,又悠悠转醒。

  虞兰扶住这个激动过度的男人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收回手中的银针。漫声道:

  “你以为我不准备好会来找你吗?这一桩桩一件件,贪污行贿,欺君罔上,结党私营,宠妾灭妻,纵奴行凶,任何一条罪名都能让你吃不消。”

  虞兰弯下腰,看着这个顷刻间似乎老了好几岁的男人,平静道: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给我娘迁墓。”

  赵子洲似乎没听清楚,他睁大眼疑惑的的看着站在面前的虞兰,吃惊得连嘴都张开了。半晌之后,忽然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你是认真的?”

  虞兰不发一言,定定的看着他。

  “谋定而动,一击制敌,不愧是我赵子洲的女儿。”他忽然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抖抖衣袖整理着装,将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虞兰,长居上位者的威仪自然而然散发出来。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要求:我要你帮助翩翩成为永乐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