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元宵节异常热闹，临街之处喧闹欢腾，烟花爆竹从凌晨一直响到午夜。泗州乃楚国京城，在九国之中，国土最为辽阔。晚晴所居邻侧有数户人家，都是从各国引渡而来的流民。他们见晚晴孤儿寡母，便支使家中稚女，邀请晚晴一并在家中过节。

　　小稚女名唤令令，七八岁模样，挽着月儿髻，辫子上扎着红绒绳，肌嫩肤白，极为可爱活泼。她推开门，径自走进屋中，道：“女大夫，娘亲请你和褆儿弟弟夜里到我家吃元宵。”

　　晚晴从后巷搭墙的半边厨房里出来，笑道：“替我多谢你娘亲，一定早早到。”

　　令令答应着，见褆儿独自坐在床边，便跑了过去，捏他的手心，道：“弟弟，你在做什么呀？”褆儿认识她，丢了拨浪鼓，伸手要抱抱。令令年纪虽小，但她母亲是专门给大户人家喂奶的乳母，她跟着母亲穿街走户，也常帮衬母亲带主人家的孩子。

　　她顺势抱起褆儿，朝晚晴道：“女大夫，我抱褆儿去我家里玩好不好？”

　　在此处晚晴虽然只住过了一年多，但街坊邻居都淳朴忠厚，她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常请人帮忙看护褆儿，生活简单，倒比在宫里安心多了。

　　她笑道：“你抱得动吗？”

　　令令似个小大人，横抱着褆儿，道：“抱得动！今天父亲回家了，家里的活计母亲都不让我沾手，反正得闲空，我先帮你把褆儿抱过去，你事情做完了，快点到我家去。”

　　晚晴应了一声，道：“嗳，你去吧，走路小心着，地上滑着呢。”

　　梳着月牙髻的小稚女抱着褆儿穿过石街，走进一户院落中，隐约还能听见她大呼小叫：“娘，褆儿弟弟过来了”晚晴双手挽着袖子，倚靠着门柱望着，安安静静，忽而想在此长居。

　　江无从淡淡的烟雾中走来，怀里抱着新买的布匹，脸上挂着笑意，道：“看什么呢？”他们很久没有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生活。晚晴转身往里，道：“等我洗完衣裳，我们去邻居家吃饭过节。”江无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有些犹豫道：“在自己家吃不好吗？”

　　晚晴将一件件的衣裳晾在竹竿上，江无放下布匹，跑到她身侧帮忙。两人像是从虚无缥缈的云端，终于坠落到了人间，也能知道平常人家的琐琐碎碎和喜怒哀乐。晚晴道：“我常去他们家吃饭，端午节，中秋节连他们家杀鸡宰鸭时，都会给我送汤送饭。江无，如果有来世，咱们在平常百姓家做一对兄妹，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江无转脸看着她，稀薄的阳光底下，她在冷雾中呵着白气。她的手脸冻得通红，像极了过去，她在域林里胡乱跑动，气喘吁吁，没有仪礼的样子。

　　他觉得这么多年的纷纷扰扰后，终于回到了过去。

　　他道：“我觉得现在就很快乐，做你假冒的哥哥，我很满足。”

　　晚晴往木盆中拎起褆儿的小衣裳，笑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又郑重其事道：“以后呢，不许叫我王妃，不许叫我公主，就叫我晚晴好不好？”

　　江无道：“那怎么行？君君臣臣”晚晴将指尖的冷水往他脸上一弹，道：“什么君君臣臣？国都没有了，哪来的君臣？”江无的眼睛湿湿凉凉的，也不知道是水，还是泪，他沉默片刻，道：“你再也不打算原谅庄承瑞吗？褆儿毕竟是他的嫡子。”

　　晚晴倏然变了神色，垂下脸强笑道：“哥哥，我在这很好，真的很好，我能够医治百姓，能够有褆儿作伴，如今又有了你，已经很好很好了。什么九国统一，什么大庄帝国，什么王后娘娘，与我何干？我原本只是域林里的一个野丫头，我也只想做一个野丫头。”

　　傍晚到令令家做客，她父亲是陈国人，母亲是辽国人，而令令是在楚国长大，如今一家三口都算是楚国人了。令令父亲是帮佣，十天半月才能回一次家。令令母亲是乳母，多半时候在大户人家吃住，有时能带着令令，有时不能带，故而街坊间相互照顾都熟稔了。

　　令令母亲一见江无，心有诧异，道：“还以为你无亲无故呢，这位是”

　　晚晴忙道：“他是我的哥哥。”江无严肃惯了，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元宵节安。”令令母亲自己是逃亡之人，亦懂颠沛流离的苦难，见江无如此，只当他是心情郁结，便越发的待他热情，道：“叫我林嫂子便可。”又朝里道：“林哥，多备一双碗筷吧，女大夫和她兄长来了。”

　　褆儿在旁侧椅子上与令令玩捉迷藏，忽的大哭起来，江无紧张，忙的抱起他，问：“褆儿，怎么了？”令令眼眸清亮，笑道：“你真笨，褆儿还没尿完呢，你就敢抱他！”

　　江无往自己肚子上一看，果然湿唧唧的，晚晴忍不住大笑道：“看你糊涂。”她抱过褆儿，道：“我回去给褆儿换条裤子”才说完，令令不知从哪儿翻来一条开裆裤，道：“我小时候穿过的，你先给褆儿换上。”又捏了捏褆儿的脸，道：“坏小子，穿了姐姐的衣裳，将来可要听姐姐的话！”又给晚晴搭手，帮着给褆儿换裤子。

　　林嫂夫妇已摆好碗筷，四方小桌上放着两碟酸辣酱菜，最中间是一只大白瓷海碗，碗里圆溜溜的滚着汤圆。令令爬上桌给众人舀汤圆，又咬了小块喂进褆儿嘴里，乐道：“娘，我好喜欢褆儿，你留他在我家，给我做弟弟好不好？”

　　汤圆里有的裹着芝麻和糖，有的裹着肉，晚晴好像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汤圆，一边挑了肉沫喂给褆儿，一边笑道：“褆儿，快叫姐姐，你可有福了，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疼你的姐姐。”令令忽的亲在褆儿嘴边，道：“褆儿弟弟，姐姐好喜欢你。”

　　小孩子间的欢喜毫无理由，既单纯又简单，连江无都情不自禁抿出笑意。

　　吃过饭，街上舞龙的锣鼓声传进屋，晚晴帮着林嫂收拾碗筷，江无则带着令令、褆儿在院子里放爆竹。江无从未点过爆竹，但他武功高强，手脚灵活，可一次点燃数十支烟花。令令乐得大叫：“爹娘，快出来看烟花，舅舅一次点了十支！”

　　江无第一次被人叫舅舅，双手抱着胸，假装恶狠狠道：“我何时是你舅舅了？”

　　令令又不知道他是武林高手，也不知道他杀过人，遂无知无畏道：“我是褆儿的姐姐，你是女大夫的哥哥，当然也是我的舅舅！”

　　晚晴难得的轻松愉悦，好似过往的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已然忘却。她拍了拍江无的肩，戏谑道：“又多了一个外甥女，便宜你了。”又道：“还有多少烟花？全部都点了吧，我想看漫天烟花绽放的样子。”

　　令令立刻赞同，道：“舅舅，我也想看！”

　　江无果然一次点燃了所有的烟花，瞬间照亮了整片夜空。在街上玩闹的小孩子们都奔跑过来，尖叫惊叹。远处亦有别的人家燃放，噼里啪啦，亮光在天地间一明一灭，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仰着脸，享受着太平盛世里恬淡无忧的时光。

　　庄宫里元宵节比往常更加苦闷，自除夕夜承瑞受伤，斩杀宫人，送走富察氏，宫里便再无笑靥可言。所有的妃嫔都吓破了胆，连齐茉儿都闭门不出，生怕徒惹祸端。她早已记不清刚嫁到庄国时，承瑞温润和气的模样，如今的庄王，在她眼里，与暴君无异。

　　而承瑞，没日没夜的批阅公文，仅仅年后的十天里，他已经指挥阿狐攻入了郑国都城，虽然郑王拼死抵御，但仍然节节惨退，已经露出溃败之势。

　　吴学士已回府欢度元宵节，太极殿新选入的太监宫女，承瑞一个都不相信，只令他们在廊下候命。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王位里，如上朝般端正笔直，视线落在前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许是宫里太寂静了，静到能听见宫外的爆竹声。

　　噼里啪啦满天的烟火，照亮了宫外的夜空。

　　承瑞忽然想起，那年在清国，除夕夜里，他带着晚晴冒雪骑马，往百花楼喝酒。回去时，寒风剐面，她缩在自己怀里，细细碎碎的与自己说话。他把刻着凤纹的玉戒指戴到她的无名指，她盈盈立在雪地里，满面红润，朝他如誓言般道：“戒指在我在。”那一刻天地遽然通亮，无数颗的烟花在头顶绽开，如冬日里绚烂的红梅，是铺天盖地的美丽。

　　一年多了，他忘记了很多事，甚至忘记了庄王临死时惊恐的表情。可他分明记得清楚

　　——她笑着说：“你可别小看我，饺子、包子、馒头、馍馍我都会做。”

　　——她又说：“我愿身披盔甲，为大清战死。”

　　——她还说：“事到如今，你耍再多的手段，也无法打动我的心。”

　　——可是晚晴，我对你，从未耍过任何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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