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一趟，珊瑚大伤了元气。她比李势晚两个月回到长安，及至长安，她也没有回到李势府上，而是独自回了她在清溪置办的一处别业。

　　两个月了，她仍然在下血，身体虚弱到了极致。她病的要死不活的，然而还有力气发号施令。回到自己的家中，她好像是清醒了一些，晚上便缓缓的醒来了，要玉牒给她熬鱼汤熬鸡汤。玉牒给她熬了鱼汤鸡汤，她又要吃人参吃燕窝。

　　珊瑚卧病在床，那高顺的夫人一直旅居在长安，听说她身体不适，高夫人在这里又无亲故，便来探望她。珊瑚卧病也无事，便请了高氏说话。

　　高氏乍一看她脸色苍白，皮肤消瘦的，忙坐下，十分惊吓的拉了手道:“哎哟，这是怎么了，才这么些日子不见，怎么就病成这样。”

　　珊瑚也不好意思说，只是笑笑。高氏看她那模样，当真就跟当年的连夫人一模一样，只是面貌更年轻更小一些，止不住就十分心疼。她问道:“有没有找大夫来看过？这病得有好些日子了吧？”

　　珊瑚笑了笑:“有两个月了。”

　　高氏来到她家中，见这么大的园子，里面却没有几个做事的下人，冷清的不行。身边服侍的丫鬟也没有，唯一的一个玉牒，看着又是个闷闷呆呆的，哪是能伺候人的呢，从主子到仆人全是年纪小小不懂事的。高氏看她可怜的，便邀请她到自己家去住:“我那边宅子虽不大，多你一个却也住的下。你这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多无聊啊，我家里人多，还有两个女儿，大家一块玩耍，没事说说话，也不寂寞。去吧去吧。”

　　珊瑚其实不爱跟不相干的人亲近，然而高夫人实在太热情，她拒绝不得，只得答应了。高夫人那动作麻利的，立刻就让人回家中去报信，腾出院子来，又指挥下人收拾衣物，行李。两辆马车出门上了街，珊瑚跟高夫人乘一辆车，被高氏紧紧搂着。她跟高氏并不很熟，挺不好意思的。

　　到了高家，高顺的两个女儿都热情的来看她，问这问那的，高兴的笑个不住。珊瑚没有体会过这种寻常人家的热闹，一时又新奇又有些高兴，住了两日，高夫人每日到屋子里看她，同她说话，珊瑚很快就适应了，在高家住了下来。

　　高夫人从玉牒口中得知她病到现在，一直没看医生，无奈的叹了口气。主子也不懂事，丫鬟也不懂事，都病成这样了，还拖着，女人家这种病是能拖的吗？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高夫人请了位医生过来，给她看病，又跟医生询问清楚了她的病情，开了药方。

　　高夫人得知她刚经历了小产，感觉很不是滋味。她的年纪，还不大吧？为什么这样大的事，就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受着，都没个人关心呢？

　　晚上，珊瑚坐在床上捧着碗喝汤。高夫人当年在连夫人身边伺候，情谊甚深，见到她那张很连夫人一模一样的脸，便很是亲切。这段日子将她接到家中照顾，看她年纪小小的可怜，又没亲人，便忍不住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般。

　　珊瑚见高夫人一直留在这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她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她笑着问道:“夫人是有什么事吗？”

　　高夫人笑了笑，道:“我多嘴问几句，夫人可不要跟我生气，咱们就当是自己一家人。”

　　珊瑚笑道:“夫人问吧，没事的。”

　　高夫人便放了心，问道:“这个孩子是谁的？孩子的父亲是谁，你这个样子，他怎么连个面都不露，哪有这个样子的。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你要是又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哎，你一个人又没爹娘，无亲无靠的。”

　　珊瑚听到这话脸色骤变。

　　她整个表情都凝固了，脸上呆呆的。

　　高夫人一看这样子，心中也讶，看她这样子竟是全不知情的？高夫人只从高顺口中知道他们做生意的事，却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还有同李势的关系，只隐约晓得她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姬妾。

　　高夫人道:“你不回家去，他不找你吗？”

　　珊瑚低了眼道:“他已经死了。”

　　她说的死了的那个，是李元蚌。她是李元蚌的家奴姬妾，李元蚌死后，她同李势有恋爱关系，但并不是李势大将军府的人，只是时常住李势那里。实际上，李元蚌死后，她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高夫人惊讶道:“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珊瑚道:“一年前。”

　　高夫人又不解了，一年前就死了，她怎么现在小产。高夫人一想就感觉有点复杂了，她才十多岁，年纪也不大，怎么那方面这么乱七八糟的。

　　高夫人微笑道:“你年纪轻轻的，找个可靠的男人再嫁，以后也有个依靠，怎么自己一个人。哎，罢了罢了，你就先在我这里住着吧，不要见外，我夫君你也认得，你们也熟，不必见外的。”

　　珊瑚微微笑了笑:“多谢。”

　　高夫人道:“你这身体，要好好调理，不找医生，不吃药怎么行呢？要是受了什么损伤，不说影响以后生育，严重一些八成还要落下病根子，指不定要要命呢，千万不要儿戏了。”

　　珊瑚低着头，答应了一声:“嗯。”悄悄的埋着头，却是什么也不肯说了。

　　高夫人叹口气，只得离去。

　　高夫人出了门，珊瑚一整夜辗转反侧，不得合眼。次日，温长亭来看她，珊瑚在房中，听到是温令来过，让玉牒服侍她穿衣梳头。

　　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她匀匀的抹了脸，怀中抱着一直银包边的小手炉，在花园小亭中和温长亭见了面。隔了一张漆案，温长亭瞧着她，她脸色虚白，外面浮了一层贴不住的胭脂。

　　温长亭看她这样就心一咯噔:“你怎么了？”

　　珊瑚脸色僵硬的，反常的，见了他没有一点笑意，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找我做什么？”

　　温长亭望着她:“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你住在高家，好久不见，想来看看你。”

　　珊瑚说:“哦。”

　　温长亭道:“你生病了？”

　　珊瑚道:“受了点风。”

　　两人都一时无语。

　　温长亭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为她是他要找的人，她长的那样像，然而她不是，空喜欢一场。

　　这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关心她的事，不是她，算了。然而他还是放不下，也忘不掉她。

　　温长亭看到她隐在袖间的那只手，雪白。

　　两人相对着尴尬，谁也不说话，温长亭叹了口气，低头举起酒盏饮了一口。酸苦的酒液入了咽喉，冰凉的流入腹肠，让人有些想醉。

　　他苦笑，眼睛有些红了，不好意思道:“好吧，我其实没有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珊瑚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她的心已经快凉成一块冰了，眼下多少的爱也暖不回来。

　　她只是听着，不想说话。

　　温长亭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可我想着，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找。找到她，要是她想嫁给我，我便娶她，要是她不想嫁给我，另觅了良人，我也会让她遂愿。一天找不到她的下落，我便一日不娶，我见到你，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以为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又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高兴的是我终于找到你，难过的是，你已经有了别人，并不想跟我在一起。”他无奈笑道:“结果白纠结一场。”

　　珊瑚漠不关心:“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长亭道:“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珊瑚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又开始不说话。

　　温长亭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他喝了很多，将一壶酒喝光，仆人又热了一壶。珊瑚看着亭外，雪越下越紧了，鹅毛般的雪飘进了亭中，有的飘到了她身上。过了很久，她低眼看了一眼地下的温长亭，他已经醉的很深，东倒西歪了。珊瑚站了起来，道:“你喝醉了，我让人送你吧，雪大。”

　　温长亭点了点头:“好。”

　　珊瑚迈步出了亭子，径直离去。温长亭看她背影在雪地里越行越远，丝毫不回头。他一瞬之间，非常舍不得，他推开侍婢的手跟上去，在雪地之上跪倒了，醉醺醺的抱住她腿:“我不想找她了，这么多年，也找不到了，说不定早就死了。我总不能为了个十几年前的人一辈子不婚不娶，我不想再找了，我放弃了。你也不要再找了好不好，咱们两个都不要再找，不要再耽搁青春了。”

　　珊瑚回头，看他。

　　温长亭握着她的手，目光回望她:“咱们不要再找了，就这样在一起吧。我不想再找了。”

　　珊瑚看着他本来不想说的，这个时候却不得不说。如果她第一个遇到的人是他，不是李元蚌，大概他们真的能在一起。可惜。

　　他这样的人，品性坚贞，质地如玉，跟自己这样的人搅和什么呢。如果他只是想玩一玩，珊瑚会很乐意跟他玩，然而在一起，他们并不般配。

　　珊瑚望着他，久久，叫道:“温大人。”

　　温长亭期待的看着她眼睛:“你答应吗？”

　　珊瑚道:“我前不久小产了，身体不舒服。”

　　温长亭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表情愕然，抓着她袖子的手缓缓松开。

　　珊瑚笑了笑:“我的事情，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何必自欺欺人呢？我配不上你，不想骗你。你喝醉的才说胡话，起来去醒醒酒吧。”

　　说完这句话，他松了手，她直接转身走了，毫不留恋。温长亭翻身躺在地上，茫茫然的睁眼看着天空，雪，树，白茫茫的，四野寂静。

　　雪很快落下来覆盖了他的脸孔。

　　他酒又醒了，他清醒过来了。他在说什么呢？做什么呢？人生苦楚，忧痛实多。他闭上眼睛，就这样醉下去吧，醉下去，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