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甘心结束的。

　　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遮着脸颊，她用一只手按住。五官的轮廓在她手中成型，她爱自己，爱这张脸，爱的不忍心让自己年华虚度。

　　最有价值，最珍贵的容颜，就好像是最艳丽，最芬芳的花，怎么能孤寂的开在深山里，自开自落，寂寞凋零呢？它应该盛放在闹市，供人赞美，供人爱慕，或者被嵌进一只琥珀里，永远鲜美。

　　她很年轻，可是活的焦急又惶恐，总感觉生命短促时不我待。总是想赶快，赶快，人生短暂，生命的马车驶过这一轮，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让自己停下来，她害怕年华老去，脸上生出皱纹，头上长出白发。

　　痛到极处，焦虑到极处，她两只手抓着头，狠狠地用力，抓了一掌漂浮的头发。

　　怔怔的盯着手中那一把的枯发，她看到了那发中间那一段残忍的银白的颜色，耀眼刺目。

　　她好像是遭受了雷霆重击一般，表情久久的僵硬住。过了好半天，她拈起了那根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的头发，将白的那段揪下来，放在嘴里，像只啮齿类动物一样，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啃食掉。

　　充华长公主穿过幽深的囚室，远远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断断续续，凄凉而消沉，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绳子，提拉着人的心，好像随时会断掉。

　　她被这歌声吸引，驻足听了一听，她唱的是楚辞里的山鬼谣。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歌声疲惫而苍老，好像包含着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寥，勾动了充华长公主沉寂的心弦。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唱出这样苍凉的调子呢？经过了多少的悲哀的沉淀，岁月的过滤。

　　充华长公主久久止步不前。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中间，歌声停顿了很久，仿佛是接不上气了，或者是歌者不肯再唱了。充华长公主回味这方才的调子，仿佛有所感。过了好半天，她才从这歌声中出来，问身后牢卒:“这里便是那个人？”

　　牢卒回说:“就在这里，公主请吧。”

　　那个声音又幽幽的响了起来。充华长公主这次没有再停步，她在歌声中穿过了幽深的廊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雷填填兮~雨冥冥~

　　风飒飒兮~木萧萧~

　　温长亭听到长公主来提人，十分着急，提着袍子匆匆的跟过来。他听见了那哀婉的歌声。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他心中一阵牵痛，止了步，没有再前行。不忍再前行了，他几乎不忍再看到她。

　　有人来了。

　　她停止了低头的歌唱，抬起脸来。

　　那张脸的确是非常动人，充华长公主自问见过的美人不少，却还是被她的美丽惊讶到。

　　她面无表情，眼皮迟钝的翻了一翻。

　　这还真是楚楚动人，充华长公主心说。肤如凝脂，唇如涂朱，下颌尖润，脸颊微丰。她身上混合着少女的明艳娇嫩还有少妇的眉眼风情。

　　尽管头发凌乱，衣裳灰扑扑的，脸颊上也是污垢。然而美，还是美，怎么看都是美。

　　让人会跟着她的一颦一笑心颤的一张脸。

　　世间少有，天生的尤物。

　　也难怪温长亭这么把她当回事。不说温长亭，连长公主见了都忍不住想呵护她疼爱她了。

　　长公主将她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遍，实在是太出乎意料。她不由笑道:“真是个美人。”

　　“你这么好的一张脸，就这么白白的浪费了，不是很可惜吗？”她笑道:“这样的美人，嫁给一个凡夫俗子为妻做妾是暴殄天物，上天也不会容许的。你想不想要荣华富贵，万人之上？”

　　长公主对她十分满意，认命此奇货可居，连原本的来意都忘记了，却换了另一种主意。

　　珊瑚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戒备。不过面上不显，她表情只是不急不动。

　　长公主笑道:“你不用怀疑我。你是千里马，我愿做你的伯乐。你只要伺候好了那个人，让他爱上你，宠爱你，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呢？”

　　珊瑚听到这这种话，心中却并没有多少触动。她知道这个女人八成跟宫里有关系。

　　她不悲不喜转过了脸，叹道:“伴君如伴虎，人人都懂得的好处，凭什么落到我头上。贵人岂是那么好伺候的。我还不想送掉性命。”

　　那意思就是拒绝了。

　　长公主却并不放弃:“这可说不准，有人因此送掉性命，也有人因此飞黄腾达，你怎么知道不是后者呢？命运这东西，奇妙的很。”

　　珊瑚叹了口气:“我从小到大，命运都不好。”

　　长公主看出她有些灰心，大概真是受了什么挫折。不过她这样朝气蓬勃的年纪，有什么挫折过不去呢？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可失去？

　　“要不要我找个人帮你算算命？”

　　长公主笑道。

　　珊瑚脸又转回来看她:“算命？”

　　长公主点了点头:“没错。”

　　珊瑚摇头:“算了，我不算，越算越难受。”

　　她现在心情低落，长公主也不勉强她。长公主笑道:“你心里还是舍不得那个人吧？可是你也不想一想，他是平原公，大司马，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他凭什么要高看你一眼呢？除了这张脸还有几分姿色，你有什么值得他重视？青春迟早有一天会老去，如果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这张脸，等你年老色衰，你就不会再有别的价值。你不想承认，可你也必须承认，你的确配不上他。”

　　“身份地位不平等的两个人，是没有资格对话的，也绝不可能有平等的爱情。相信我吧，就算没了你，他也能找到许多跟你一样美丽的女人，因为你的存在，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珊瑚默默无语。

　　长公主觑着她的脸色笑:“要不要我帮你试试他？”

　　珊瑚摇头:“不必试，我知道。”

　　她突然抬了眼正视充华长公主。

　　她之所以拒绝这个女人，是不想被人当工具使，两人先前从未见过，谁知道这个人想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她不至于一受点刺激就没了理智。

　　看到妇人中等年纪，皮肤白嫩身材丰腴，略微有点发福，不过一身贵妇人打扮，神色却不像普通贵族的家眷。她的衣着以及身上的配饰都显示着她是宫里人。珊瑚道:“你是长公主吧？”

　　长公主道:“你认得我？”

　　珊瑚道:“没有见过，但有所听闻。”

　　充华长公主的听闻，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的听闻。不过她对一个公主的风流传闻并没有什么想法，而今见到真人，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心说:这女人看起来果然是不安分的。

　　珊瑚道:“要是贵人看不上我呢？”

　　充华长公主见她有心动意，顿时十分高兴，道:“我保证他会看上你的，那位的喜好，我还不知道吗？你一定会让他爱不释手的。”

　　珊瑚道:“我原先是彭城王府上的人。李元蚌谋反之时，我曾经骗他打开了城门。后来又跟大司马关系匪浅，那位要是知道，恐怕不能容我。”

　　充华长公主思忖了一下:“彭城王是确实的谋反，圣上虽然心中怀念他，却也不至于因为这个迁怒于你。何况，他若是知道彭城王爱你至深，恐怕会更加难过，更加怜惜你呢？倒是大司马这一层，是有些麻烦，这可得你自己去应对了。”

　　她笑了一笑:“咱们皇上是性情中人，最重情重义，彭城王造了他的反，他都舍不得杀之，死后还忧痛成病。你只记住这一点就是了。”

　　珊瑚道:“这个我也有耳闻。”

　　充华长公主道:“你在他面前，只可说彭城王的好，万万不要说彭城王的坏话。哪怕是你背叛彭城王的事，也要说的心中不忍。”皇帝的性情，充华长公主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她叹了口气:“总之，你见到他就能明白了。你这么聪明。”

　　珊瑚道:“我还要见一见大将军。”

　　长公主道:“放心吧。而今皇上跟大将军正关系不和，李势这个人，不能得罪。咱们得想个法子解除他的疑虑，否则他是不会容许你呆在皇上身边的。这个就交给我吧。”她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我得让你吃些苦头，你可担待些啊。”

　　珊瑚知道就算她不答应，这个女人恐怕也要让她吃些苦头，只能点头道:“好。”

　　长公主道:“好，那你便随我回府吧。”

　　温长亭拦住充华长公主:“还请公主留步，这个人公主不能带走。”

　　充华长公主笑道:“温令，你进宫去跟皇上请吧。皇上说了不行，我自然把人还给你。”

　　温长亭道:“我自会进宫向皇上请示的，但是现在你不能带走她。若是长公主坚持，请公主去请皇上的圣旨来，臣自然不敢不应。”

　　长公主道:“我有圣上的口谕。”

　　温长亭道:“臣没有亲耳听见，不敢应命。”

　　长公主有些生气了，声音严肃起来:“温大人，你的意思是说本公主矫诏，伪造圣命了？”

　　温长亭态度很坚决。长公主无论如何走不脱，胸中也火大的很，放了一句狠话又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