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样躺了有多久,仆人上来扶起了他。他踉跄的上了马车,失魂落魄的回了家中。
刚迈进门,属下迎出来:“大人,有消息了。”
温长亭浑浑噩噩的:“什么消息。”
属下道:“就是连家小姐的消息。”
温长亭对这个消息已经提不起兴趣了,他不耐烦道:“我现在不想听,改日再说吧。”
他进了房中,往席上坐着,脑子全是她微微笑着的模样:“我前不久小产了,身体不舒服。”
“我的事情,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何必自欺欺人呢?”“你喝醉了,起来去醒醒酒吧。”
他撑着额头,手肘重重的砸在案上。他命仆人取了酒来,此刻唯有酒能让他醉一醉,忘掉这件事。他以往不喜彭城王好醉饮,此刻却知道这酒醉的妙处了,他一壶接一壶,喝的酩酊大醉。
四肢大展的躺在地上,眼前浮现的还是那张脸。他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会想起她,他的心沉静的太久了,好像是一泓幽深的古井,无声无息,无人问津。他这么日复一日,不变的沉静着,而有一天,突然被丢进了一颗石子,于是他的身体里便多了那么一颗石子,日日提醒着他。
醉到夜里,他又想起了连家小姐的事,又扔开酒壶,醉醺醺的坐起来,让人把人带上来。
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獐头鼠脸的,嘴上蓄着两撇黄须,见到温长亭跪下,叩首称大人。温长亭道:“你知道连家小姐的下落?”
那人跪着回话,战战兢兢的:“小人当时哪晓得那是连家小姐啊,小人是从柳陵一个人贩子手里买的她,看她模样长的好,价钱又便宜,便寻思着买回来。哪晓得人带回来,疯疯傻傻的,什么用都没有,根本不值那个钱。小人觉得吃亏,又没钱养活她,就又将她转卖到了大雁关。”
温长亭听到大雁关心上一跳:“名字叫什么?”
那人磕磕巴巴回道:“哪有什么名字啊,当时叫的孙六,买回去当童养媳的,他家有六个儿子,没一个女儿,就想买个童养媳。她不听话,又疯颠颠的,听说那孙六天天打她,具体也不好说。”
温长亭道:“那孙六一家可还在?”
中年男子道:“早死了。当年攻打大雁关,那孙六一家全被杀了,一个都没留。小人当时也在大雁关,侥幸逃脱了大祸,留了一条小命。”
大雁关。温长亭想起,珊瑚的身世,她也是来自大雁关,也是在那一年来到的长安。
他心剧烈的跳起来了,久久不能平静。他脸色骤变,下面的人也不敢吭声,室内静的只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音。大雁关,她也是大雁关。
不,不会这样巧合,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温长亭攥紧了手:“那孩子是不是有六指?”
中年男子道:“六指?没有啊。”他想起来了似的:“哦哦哦,原来是有,她大拇指上有个肉芽,那前面的贩子怕难看卖不出去,就给割掉了。哦,对了,她的右额角上有个小疤,是给打的,就米粒那么大。右腿大腿后头还有一块褐色的胎记。”
珊瑚刚换了衣服,还没睡,突然听到外面动静。她叫玉牒出去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玉牒刚出去,温长亭就闯进了屋里来。他袍子上落了一身的细雪,头发也落了雪,进了暖热的屋子里,雪很快就化成了水。珊瑚披着小袄,怔怔看着他。
温长亭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右手。他身上太凉了,珊瑚怕他将冷气过给自己,要抽回手。
她手上看不出来有伤疤,温长亭拽着她的手到跟前,要看她额头。珊瑚有点烦躁了,甩开他手:“我身体不舒服,你别碰我。”
温长亭一把抱住了她,紧紧搂在怀里。
珊瑚穿的薄,被他身上的雪意一冰,那冷意倏的一下浸到骨头里,冻的人脊髓里一哆嗦。她吓的一抖,尖叫了推他:“你别碰我,我要生病了!”
温长亭脱了冰冷的外袍,将她抱到床上。珊瑚身体非常虚,挣扎了一下就头晕目眩的,她趴在床上,感觉温长亭抽下了她汗巾,在后头扯下了她那件唯一的薄纱裤,分开了她的腿。
她喘息着,疲惫的闭上眼睛。
温长亭看到了她大腿后边的那块胎记。
的确是有一块褐色的印记,的确是同一个人,他握着她的腿,心跳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珊瑚闭着眼睛,感觉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腿,臀部,却很久没等来那一下。
她没说话也没动弹,过了一会,温长亭将她翻过身来,不发一言,紧紧搂住。
他身上携带的凉气侵入珊瑚体内,过了一会,珊瑚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她推开温长亭,拿一件厚袄子裹了身,隔了几尺开外瞧他。
温长亭看了她半晌,心情沉重了站了起来,他没做一句解释,挪了步,准备离去。珊瑚注视着他背影,他走到门口处,珊瑚在后面声音不高不低的追了一句:“这件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温长亭回过头:“我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吗?”
他又讶异:“你还准备跟他在一起?”
珊瑚不出声,温长亭看着她这幅又倔又硬的样子,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腾起来。他道:“他何时在意你,把你当成人了?你吃这么大的亏,他何时想起来看你一眼?你还惦记他,你这是自甘下贱。你爹娘要是在,看到你这个不堪的样子,一定会后悔生养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
珊瑚声音冷冷的:“我要是有个好爹娘,怎么会重病在身,还被你闯进屋子里来,听你在我家里骂我自甘下贱。我要是有爹娘护着,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让人将你乱棍打出去。”
温长亭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
珊瑚呵斥道:“滚出去。”
她情绪激动,胸中气血翻腾,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我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喜欢找谁就找谁,轮的到你来教训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容忍你在我房中撒野才是自甘下贱,玉牒,把他给我赶出去,谁让你将外面的野狗放进来的!”
温长亭听到这句,气的拂袖离去了。
珊瑚扑倒在床上,手攥的紧紧的,恨的咬牙切齿。她心中想,口中说着在意我,其实也跟那些人一样,他这么通情达理,不知道人各有志吗?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何以在他嘴里就成了自甘下贱。无非就是因为我的身份低微卑贱罢了。
这样一想,她就毫不留恋这个人了。
李势不爱她,那又怎么样呢?她从来就没有稀罕过他的爱,她从来就没看上过那个玩意儿。
珊瑚感到很孤独,很寂寞,没有人懂她的心情,没有人理解她。自从李元蚌死去之后,唯一理解她的人也没有了。温长亭,他表面上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却用自甘下贱这个词来评价她。
这世上最让她痛恨的东西就是下贱。
因为他身份高贵,我身份低贱,他不爱我,我想要他,所以我就下贱了吗?我还爱钱,钱也不爱我,那我爱钱就是下贱?我还爱一只猫,一条狗,一件首饰,一件衣裳。猫、狗,首饰,衣裳,这些东西也不爱我,但我还是爱它们。
她的思想里自有一套体系,能够自圆其说,在别人眼里,那大概可以叫做顽固,但认为她顽固的人都被她定义为凡俗,凡俗人的意见,她自然是不必要去理会的。这么一思想,她就心平气和且心安理得起来,认为温长亭不可理喻。
不过她和温长亭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过了两天,温长亭又来见她,跟她道歉,说了一席恳切的话。两人心思虽未达成一致,却也没酿成仇人,关系如旧,不冷不热。
珊瑚闭门谢客,只是养病。她对自己的身体非常呵护,万万不愿因为生病损伤了容貌,或者因为忧愁耗损了身体,落下病根。因此她整日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问,只管把这身体养好。这日她乘着马车出去赏雪,带回来一个会耍皮影戏的班子。
一个老头带着两个十二三的孩子。老头老的精明,又殷勤又会说好听的话,两个孩子倒是长的水葱似的,一对双胞胎,非常漂亮喜人。哥哥聪明胆大,弟弟文秀乖巧,都姓柳,珊瑚分别叫他们大柳儿,小柳儿。柳家兄弟在高家住下来,天天给她唱皮影戏,没事的时候跟大家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