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 64.看破
作者:风储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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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不曾在桓夙这里,听他自称一声“孤”。

  帘中的太后拨开纱绡,露出雪肤花貌,黛眉上蹙,“夙儿,你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

  她凤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观色,登时跪了满地。

  连从针囊之中取针的卫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后脚下。

  身后跟来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卫挡在殿外,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听了几句嚼舌根子的话,说太后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来求证。”

  “既是嚼舌根子的话,夙儿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动,纱帘晃出一道婆娑纤瘦的人影。

  桓夙紧锁修眉,渐渐长开的五官,愈发如沉水深静,他对抬手执礼,朗朗道:“孟宓毕竟是孤楚宫轿辇抬入云栖宫的伴读,她虽得罪过母后,但幽居至今,已算惩处,母后何必与她为难。”

  “难道她被软禁一事,是因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为桓夙区区几句话又沉凝了脸色。

  明知失言,戳了太后的软肋,桓夙就是一口气咽不下。这半年来,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励精图治,可是大权落在太后手中,他只能暂时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强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个要成为王后的女人,为自己受些委屈是应该的。可今日知道她过得这般清苦,于楚宫任人欺凌,孤立无援,他刹那又忘了给自己的训诫。

  冲动至此,只怕对孟宓更是招祸。

  他忍了忍气泽,要退下,“儿臣失言。”

  太后却唤住他,“可哀家听说,骆先生的女儿在你宫中,很得夙儿的宠爱。怎么时至如今,还没忘记孟宓?”

  桓夙背着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烛光抛下一段俊美无俦的修影。

  “没忘。”

  忘了,孟宓也许便再也不存于世间了。

  “小包子。”廊下积雪厚实,砌下落梅微乱如碎雪,拂过满肩,又刹那盈满。

  小包子佝偻着腰跟上前,替大王撑开一柄竹骨伞,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阁楼上。不公平,那座高阁离霞倚宫分明近些,原来是他鞭长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风抖开,“孤去见一见她。”

  小包子悚然一惊。

  “大大……大王,万万不可……”难道要前功尽弃吗?

  如今太后对孟宓没动杀机,是因为桓夙暂时没有真因为孟宓与她反目,还不曾逾矩,可这规矩和楚国,毕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说别的,当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么这么啰嗦。”桓夙少年心性未泯,皱起眉,一脚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南阁楼几乎无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着一床夏日用来遮阴的被子,僵直的身体聚不住一丝暖意,窗扉被铁锁扣着,透骨的寒风猛烈拍打着,一架烛台被刮到,刷地整楼陷入了漆黑。

  她缩成毛绒绒的一团,齿关直打颤。

  黑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道从哪边跑来的,只知道一只脚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后那人便栽倒了。

  一个人的重量压下来,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谁?”

  已经半年没见过人的孟宓,难得见到一个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里传来却传来男人粗重的**,很快便听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么!”

  被他凶了,孟宓没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惊,她咬住了下唇,哆嗦着说道:“风侵雨淋,墙渗了雨水进来,床已经湿了大半,不能睡了。”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经变得柔弱无力。桓夙忍不住要摸她的脸,可是——

  “小包子!”

  门被推开,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飞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里抱着狐裘和软毡匆匆过来,孟宓才终于看见了一丝光。

  映着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见,还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颌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测,漆黑得让人畏惧。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后靠。

  见他一面,如临深渊。孟宓用了半年的时间,好像学乖了不少。

  但桓夙却是眼色一痛。他那么嫌弃的胖妞,在终于清减了,瘦了之后,他却没有丝愉悦。反而,有一股苦水从不知何处冒出来。

  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冻得乌紫,畏惧而警惕地蜷缩成一团。那床寒酸的锦被还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桓夙沉声道:“东西拿来。”

  小包子飞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识缩起来,想反抗而不敢,转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后遮挡物也没有了,孟宓扯出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哆嗦着唇瓣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挡。

  身后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冰雪天气,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绡,裹着一层几乎毫无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来时的玉雪可爱,何止变了千分万分。

  桓夙不给她吹风的时间,宽大的狐裘瞬间罩在她的身上,孟宓惊吓之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仍然感觉到身体一轻,竟被他横着抱了起来,毫无迟疑地往外走。

  “大王。”孟宓不敢随意走出这里,小声地唤他。

  桓夙冷脸,“不想死就给孤闭嘴。”

  孟宓瞬时缄口。

  有楚侯护着,她畅行无阻地出了南阁楼,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远远地回头望,只见灰白的楼阙,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听到桓夙的冷哼:“你还留恋那里?”手指却微微收紧,居然轻了这么多。

  孟宓如今的身体羸弱不胜,又几日不曾温饱,被桓夙这么抱着颠着,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意识弥留之际,仿佛听到桓夙骂人的声音。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有她,更胆小了,她再也不敢轻易跟他说一句话了。

  孟宓醒来时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积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坠于树梢,她身上换了一件厚实的冬装,楚国虽地处南面,但入冬之冷,丝毫不逊于北方。

  她才恢复了一点意识,手边便有人送来温热的水带。

  好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人围在身边了,没有人监视,没有人看望,除了间隔不断的琴声时时地与她心音相和,告诉她有人与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惧,却很自由。

  “孟小姐。”

  听到有人唤她,孟宓缓慢地张开了眼帘,侍女温言道:“奴婢煮了参汤,请孟小姐起身用些。”

  别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孟宓点头,由着她宫人将她搀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陈设,应是云栖宫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这一眼之后再没有别的,孟宓谨慎地捧着参汤用了一口,热雾熏了她一脸,久违的滋味,她却似乎不敢多尝,低头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几,忐忑地问了一声,“可以了么?”

  侍女脸色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应。

  孟宓听到外边有女子莺语般的嗓音,“孟宓在里边?”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见一个楚式宫装的美人缓步而入,下摆处淡雅梅花纹鲜亮瑰丽,发髻雅秀,娇容绮貌,比一般宫中美人犹胜三分,妖而不艳,婉而不俗。她张了张口,有过一时冲动想问这女人是谁。

  可不必问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会另结新欢,很快的。比她能想象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