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胡大军数十万，就让我们出城迎敌，这分明就是让我们来送死！”
武功城外，乱糟糟的兵士拥挤着，好不容易才在军令之下，倚靠护城河组成了一个环形的阵型。在他们的身后，除了不可逾越的护城河外，还有重重的鹿砦拒马，以及深深的壕沟。然而，即便这些严密的防护，仍旧不能让士卒感到半分安心。
他们先是小声嘀咕着，紧接着嘀咕就变成了嗡嗡的一片。再之后，这些嗡嗡声竟然发展成了吵嚷。
“让我们步卒来对付那些骑兵，这蠢货将军根本连一点军事常识都不懂！”一名擎着将近四丈超长拒马枪的士卒抱怨着，看样子还未开战，他便想丢掉那拒马枪逃回城中。
“不，他不是不懂常识，而是太懂了。你没发现，此番出战的，都是我们这些平日不忿他的士卒吗？”一名手握着巨大盾牌的兵士，小心地躲在盾牌之后，发出了这么一句藏头缩尾的话。
“你是说，你是想……趁机公报私仇，处决了我们？”周围那些士卒却一下听懂了这人的意思，当即大惊失色。
可那人却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看向马子建的背影，露出了一抹凶狠怨毒的目光。随后，仿佛这道目光有传染力一般，那些交头接耳的士卒们，也都面色开始变得凶戾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两军交战，生死攸关，胡言乱语些什么？”
这些说话之人当中立时开始不忿，但没等人跳出来，他们就被旁边士卒狠狠拉住了：站在吊桥上的那五百人，各个跨骑战马，手持利弩、手握环首刀，杀气腾腾——这支部队，分明是马子建从他亲卫当中新挑选出来的执法队。
而战场之上，他们如此这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也的确犯了军法。由此，战场之上，吵闹声才微微收敛。
“那我们，难道就要这样被他坑死？”可终究还是有人不忿，又小声说出了这句。
“哪能如此便宜了他！”一名老兵显然有过经验，眼中凶光闪烁，说出了最后一句：“此时两军尚未交战，我们旦有轻举妄动，都会被军法处置。不过，这蠢货竟然也亲上战场，那一旦交战，场面混乱凶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呢？”
周围的士卒闻听此言，神色不由阴沉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不错，他们手中的东西，既可杀敌，也能取走想取走之人的首级！
至于说，他们真正趁乱杀了马子建之后。会给武功一城的将士带去多大的士气打击，或者会不会影响这场事关凉州安定的战役，他们是根本不会考虑的——兵痞之所以是兵痞，就是因为他们毫无大局观，全凭义气狂妄行事：老子就是看不爽，你想压制我们就不行！
端坐在战马上、矗立在阵心的马子建，自然也模模糊糊听到了这些机锋凶险的谈话。只不过，那些声音压抑而隐匿，不可能让他听得太清。
幸好，早就对这群骄兵悍将有所了解的他。即便没听清楚这些人的谈话内容，也大概猜测出他们的心理活动。只不过，他倒没有如执法队那般担忧且愤怒，反而跟二傻子一样，就那么傻呵呵地看着前方一万羌胡骑兵出阵。
缓缓的马蹄声和苍凉的号角，使得这一万羌胡勇士的压迫攸然而至。直到这一刻，马子建才凝住了脸庞。因为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后的弓弩手，也渐渐有些焦躁骚动起来。
不错，这些时日，马子建已让这些弓弩手练习了无数遍的轮流交错射击，他们也初步做到了阵型的圆融流畅。当然，他们更知道，对付羌胡那些骑兵，最好的利器就是弓弩。只不过，真正到了这一刻，说不紧张是完全不可能的。
毕竟，这种战法，他们还是第一次用在战场上。而且，他们虽然比那些刀盾手和长矛手更信服马子建一些，但却还未到将马子建奉若军神的地步。尤其，今天早上，他们还听到不少人说这位荡寇将军，被敌军一番试探吓得尿了裤子……
是的，早上城墙事件经由多人传播之后，故事就自然而然地变味儿了。即便马子建只是被吓得哇哇大叫和后退了一步，但传到这些士卒的耳中后，已然变成了荡寇将军被吓得屎尿齐流、瘫坐在地上的夸张版本。就连他随后下城吃饭，也被传成了是要急匆匆回城洗漱更衣……
由这样一位无能的将军率领，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新阵法，来对付穷凶极恶、悍不畏死的羌胡大军，实在不能不让士卒们多想。毕竟，一场仗直接关乎到他们只有的一次性命，紧张和恐惧的情绪自然在所难免。
好在，已然初步有了统御部下经验的马子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状况。也就是这一瞬，他立即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扭转这些完全有害无利的情绪。
恰好在这时，前方头发稀薄、眉毛更稀疏，还一脸笑得跟偷了谁家鸡一样的韩遂出现在了他面前。于是，马子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便并指如剑骂道：“你这眉毛头发都快秃掉的烂冬瓜笑什么笑？严肃点，这正打劫……不，打仗呢！”
这一句出口，整个战场都仿佛凝滞了。
汉军士卒显然一愣，可随即看到韩遂那一副尊容，果然太像刚出土的冬瓜。他们一个个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我们这将军，打仗的本事儿还不清楚，可这骂阵的本事儿恐怕无人能敌啊！
最可怜的，便是韩遂笑着出场时，还轻轻捻着自己的眉头。被马子建如此一番恫骂，气得当即又薅掉了几根眉毛。他随即捋着那光洁的眉头，心疼得便想一矛捅烂马子建那张臭嘴！
可他毕竟是羌胡大军那位阴险多智、极度隐忍的凉州名士，尤其对面马子建于他来说，更不过是个连在意都无需的酒囊饭袋。更可笑的是，他周围那些站得方方正正的军阵是什么鬼？难道，他以为打仗还需比军阵仪仗谁更整齐吗？
于是，那一瞬的气怒之后，韩遂只是举起手，对自己身后的羌胡勇士说道：“此番出战的，不过汉军当中军纪不明、战心不勇的杂兵。出动三千骑兵，碾平他们！”
韩遂吐气如霜，挥手如电。他要用自己的冷厉，好好给那个牙尖嘴利的草包上一堂真正的战斗之课！
三千羌胡勇士当即策动缰绳，如一阵旋风卷向汉军军阵。马蹄滚滚响动，使得迎面而来的三千羌胡骑兵就如下山的恶狼，势不可当，凶狠之极。
这一刻，汉军前沿负责防御的长矛拒马阵登时松动起来。马子建也立时收回了玩世不恭的神情，面色凝重而锐利，他陡然举起长矛高声喝道：“前沿之人守住，弓弩手，按照演练开始填装弩箭！”
两军之间的一里距离，只是在眨眼间，便被三千羌胡勇士奔跃至了一半。这个时候，无论是马子建还是他周围的士卒，都可以看到迎面而来的羌胡勇士们，已然俯低了身子、旋着手将铁矟架在了马头之前！那森森的铁矟反射着天上未落太阳的余晖，映照出了他们那无畏而嗜血的眼光。
这一刻，前沿的拒马阵更加混乱。好在他们终究是经历过这等战斗的老兵，才勉强使得这拒马阵没有分崩离析。只不过，沉重的压迫让士卒们刚才的轻松瞬间不见，他们焦躁着、惊惧着，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想发动攻击，或者逃跑。
可马子建却端坐在战马上，这一瞬，他与之前在城墙上的反应完全不同。镇定、凝重，甚至带着几分冷酷，他双眼死死盯着羌胡勇士与自己的军阵逐渐缩小，口中不断叮嘱着：“稳住，稳住……”
终于，当马子建看到两军的距离已然接近百步，而三千羌胡勇士当中的一些人已然摘下身后的硬弓、准备搭箭时。他猛然回头，用尽之前积蓄的所有情感和力量，声嘶力竭又带着强烈激昂的语调高吼道：“放箭！”
几乎就是同一时间，那些站在第一排的弓弩手，下意识地将扣动了手中的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