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够了吗?”
声音不大不小,但却偏偏让后桌的人听到。果然,那后桌的人见说的话被人听了去。怕是今日口舌不干净,无意间说出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造了明日的祸端,故而越发得压低了声响。这般,画桥就算把整个人贴上去也是再也听不见了。
偏那扰了自己好兴致的人之后便再不发一言,反倒是幽幽将目光落于窗外,倒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画桥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倏然站起了身。那人这才堪堪收回了目光,看着她的眼里却满是探究。
如今才想起她来着,晚了!
画桥朝着他扬了扬下巴,倒是自顾自地绕去了那后方。
先前视线被竹屏挡了去,并没有机会瞧见那两人的模样。如今这般真真切切地瞧着,倒是与她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区别。
那两人生得魁梧极了,偏这等天气也只衣着一身单薄的袍子,束起发来露出了脖颈,看起来极其耐寒。倒不似画桥这般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却依旧冻得跟个筛子般哆嗦个不停。
“小女子唐突了。方才听两位壮士闲聊,留意了几句,倒觉有趣得紧。不知道你们介意加一人吗?”
画桥今日穿着一件斜襟秀禾服,这种衣服本都是做成婚服的,现时换上个清新淡雅的颜色,花色也选了寻常百姓常见的那种,也并不显得很突兀。而今她又放下刘海儿,掩住了眉心那抹惊艳的朱砂,反倒只在身侧编了个小辫,看起来多了几分寻常女儿家的俏皮秀致。那两人果然也当她是附近较开明的商人之女,没有猜疑起她的身份。
“你这小娃娃,放着你大哥在那,也不学着点好,竟也跟这位大哥似的,偏爱听这些奇幻诡谲之事,莫不怕晚上吓得睡不着觉。”
他们只当刚刚说话的却是这小女娃的兄长,便这般笑着调侃了几句。偏生画桥生得脸皮厚,想着这般磨磨蹭蹭等他们请自己坐下,不若先斩后奏,于是也不待主人来请,便自顾自地寻了个厚垫子坐下。何况她人不但是坐下了,竟还依着之前的样子将手搭在一旁的暖炉上,样子倒是随意到了极点。
那两大汉见小姑娘这般自来熟,碍于颜面此番就更不好赶她离开,只得相视着笑了两声,但还好是默许下她的加入。
画桥见真正被接纳下来,才放松了下来,头一件事竟是偏头去看依然留在原本位置上的那人,却见他的身体已被竹屏挡了大半,只剩下手边的半截衣袖飘然入眼。她撇了撇嘴,举起袖子拂了拂眼睑。
画桥不过听了一阵子,便觉得无聊了。那两人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赶了她,但确实是知道避重就轻了。之后便不过是胡侃些城里的红事白事。什么近郊的傻子狗蛋娶了个流民做媳妇儿,可别说那媳妇儿带了个黄口小儿,洗净了脸庞但还真有几分滋味。这俏生生的人儿,如今却为避战乱寻一安身之处就这般嫁给了个傻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什么城北的一户老人被发现死于家中,这老人平时都是带着他那没了爹娘的可怜孙儿过活的,此般老人惨死家中,却不见了他那相依为命的孙儿。官府寻了几日,也没找到那个孩子的行踪,就当是走失草草地结了案……
那殷蓿等了不过一会儿,便见画桥又垂头丧气地自己走了回来。彼时,他正好煮了茶,此时茶水正沸,茶壶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画桥坐了下来,看着殷蓿提起茶壶,倒在她面前的青瓷白底茶盏中,不解道。“你怎么突然煮起茶来?”
这煮茶工序既多又繁,偏生这般折腾后煮出来的茶味道竟也不如泡出来的来得好。他是懂茶的人,此番怎就犯起了糊涂。
殷蓿抬眼只看了她一眼,便又不明所以地低垂下。他并没有立即回答上她的问题,反倒是拿起了自己桌前的茶盏,将之搁在手里轻轻转悠了片刻,方拿至嘴边轻抿上一口。
“原以为凭着你的性子,该是听得不愿离开,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明明说出来的话清清淡淡,没有夹杂了丝毫的不满情绪,但画桥听在耳里,却越发觉得滋味不对,竟心虚到不敢与之对视。殷蓿却并没有继续挖苦她,反倒是又将目光移向了窗外,只盯着某一处瞧了一阵子,才悠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想来你的心是野的,这小小茶楼怕是困不住你的。如今好不容易雪小了,我们出发吧。”
说完,他倒是心急,一站起来就往楼下冲,比之她,显得更加迫不及待。画桥鲜少看见他如此不稳重的模样,立马联想起从刚刚他就一直古怪地看向外边……
莫不是外边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画桥这般想着,也不敢再多加滞留。她一跃而起,兴冲冲地披上了斗篷。都来不及和身后的两位壮汉打声招呼,便呼哧呼哧地跟在殷蓿的身后跑了。
出了茶楼,饶过几处,人声突然鼎沸起来。画桥原本忙着走路,如今才发觉身边的行人都多了起来,便后知后觉到这处该是城中集市了。但见这等雪天冻人,集市上的热闹程度竟丝毫不减半分。红砖绿瓦,雕栏玉砌,各处房屋鳞次栉比。摩肩接踵而过的人们并没有显露出被战争蚕食过的病态,脸上的康泰依旧是清晰可见。由此说来,那外边打得再混乱,定北国国内还是欣欣向荣,繁荣昌盛,可见其国家的庞大强盛。想来那两壮汉的言语未免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了……
一时之间,那瑟瑟琴声伴着管调弦乐四起,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不多时,便闻得脂粉飘香,耳边便跟着传来几句新声巧笑,如同那莺莺婉歌,酥麻醉人。
画桥从殷蓿的背后探出头去看,才发觉两人在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那花衢柳陌之处。她也不是看不起那些风尘女子,但她从来只在书上看过这些东西,自然是新奇得很,不免就多望了几眼。倒忘了去留意前边的人竟突然间停了下来,这般便猝不及防就撞上了那铜墙铁壁。
可别看殷蓿平时看起来一派弱质临风之势,没想到这么有料。画桥被撞得眼花缭乱的,她站定原地呆怔了一阵子,缓过劲来就见那人已站在一摊子前,仔细着摊上的脂粉钗环。那摊贩是个貌美如花的娘子,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竟不比年轻姑娘逊色半分,就连眉梢之间都染上了风情。那娘子不过遥遥地一眼瞧了过来,画桥竟连腿脚都酥软了。暂且连她个女子都不能完全招架,何况殷蓿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果然他单手捡起其中的一个粉彩花卉瓷盒,摊开来一看,那里边的颜色竟也如玫瑰膏子一般鲜艳。
那娘子见这生得如玉般的公子眼光竟也不俗,一下子就挑中了其间最厉害的,不禁笑道。
“公子好眼色,这脂粉是最最上等的,是取了含苞待放的玉簪花存了一段时日,熏取了其间的香气,如今更是以瓷盒封着,香味便不至于散去。”
殷蓿将那物拿近了几分,果然闻见了一股清新脱俗的气味,这才笑着说道。
“老板娘真是心灵手巧,这做出来的脂粉竟也不似寻常般。”
人都是禁不起夸的,何况这公子哥长得俊俏,说出来的话自是不同的。那娘子得了甜头,顿时更加欢心,她瞧了眼一旁的画桥,心里斟酌了片刻,才转头对着殷蓿含笑道。
“这脂粉虽好,但却是最挑人的,若皮肤不够白皙细腻,这粉是抹不开的;再或是气质不够出尘的,硬是盖上去却也未见得好。我瞧着这女娃娃就好,生得够水灵,倒不怕被掩了风采。”
画桥本站一边,自是没什么事。只当殷蓿是在为他的某位红颜知己拾掇费心,如今见话题尽是扯到了自己身上,心底十分不想摊这潭浑水,当即便换下了原本不耐烦的表情,揪了揪殷蓿的广袖,甜甜地唤了声“兄长。”
那娘子一看,心下一惊,才发觉说错了话。但两人偏就长得不像,却说是兄妹。这下真真是唐突了。
话说殷蓿被这般唤了一声,何况画桥自来,从不曾给他什么好脸色,这般就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他扬了扬眉梢,一把搭过小姑娘的肩膀,戏谑道。“吾妹,看中了哪样,只管说与兄长听,兄长买了予给你。”
画桥倒不知他竟又突然动起手脚来,当即给了他一肘子吃,人也退后了好几步。
“兄长言重了,妹何曾要求过兄什么?此生唯有一愿,便是希望兄长能少留恋于那烟花是非之处,出入赌坊赌馆之所。兄只要能做到这些,妹已是谢天谢地,怎么还敢有别的所求?”
说了这些败坏他名声的话后,反倒是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跑开了,也不去在意那之后的事了。当跑到了对街的小巷口,画桥这才停了下来,她一边拍抚着狂乱不止的心跳,一边回头去看那人。却见那人仍旧站于原地,甚至是连脸都没朝着这边,不知在和那娘子说些什么,竟逗得她笑得花枝乱颤。
画桥顿时觉得心底深处便不是了滋味。她鼓了鼓腮帮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见眼前人来人往,那人却真的没再回头寻过她。时间流逝着,每一秒都在她的心头增添上一点的难受。等反应过来,那股难受竟成了心上的重负,压得心口闷闷得不舒服。画桥并不能准确理解自己心底的失落,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该是不待见他的,如今这般感受又是为何?
倏然间,一阵风袭来,吹落了屋角上原本挂着的絮絮白雪,画桥也是一下子激灵了过来,她摇了摇脑袋,这一刻竟显得并不是十分清明。待意志完全地恢复了过来,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来人家其实一直是正常的,反倒是自己的表现失了常。这般想着,画桥便打算往回走。
却不见背后原本寂寥无人的小巷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下子掩住了她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