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西北的风沙吹得畅爽不?”趁着初影辛苦擦拭书房器皿的当儿,偷闲的任毓溜到她耳边扔下这么一句。初影闻言,回头歪过脑袋扬声道:“刘姑姑,任姐姐说她个高,要帮我擦书柜最上头的那几个珐琅花瓶!”
“噢,好的!”隔着走廊传来刘姑姑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那你们先换班吧!大小姐身边可不能缺人!”
没等任毓龇牙咧嘴地回击,初影哧溜一下跑了。湛榕和叶欣妍正在院子里假模假样地赏菊聊天,通常这种时候谁都不敢打扰。可偏偏初影身为两名贴身护卫之一,有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守着叶大小姐寸步不离。
按照湛榕的安排,任毓是明卫,成天带着佩剑跟在叶欣妍身后,英姿飒爽、衣衫带风;而初影是暗卫,外人瞧着左不过是叶大小姐身边的一个亮眼的丫鬟,若非紧急时刻绝不出手。乍一看宋姑娘武功深不可测,甚至超越了木岚山庄第一女剑客任毓,但宋初影自己心里清楚,以叶大小姐身边的安保实力,她这个“暗卫”出手的日子实在遥遥无期。
说到底,在湛榕的心目中她就是个花瓶。女子军三日后即将到达瀛洲府的消息传到兰轩院后,这一无可否认的事实更加确凿地写在任毓得意洋洋的表情上。
不过当下任毓得意不起来了。初影摆出生怕下一刻就会有刺客从天而降的架势,扔下抹布就往外跑。院子里摆满了花房送来的各色锦菊,湛榕和叶欣妍各自惬意地坐在茶几两端品茶赏菊,不时轻声交流,湛榕眼中仍是淡淡的,但没了往日的深邃与阴冷,看起来总算是个正常恋爱中的男子。叶欣妍依旧穿着她偏爱的月白色衣裙,举手投足仙气十足,极为讲究。几个随侍的丫鬟和护卫站得老远,不敢近距离打扰的同时又紧张地观察着两位主子的脸色,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吩咐。
湛榕通常隔天便来一次兰轩院,每次待两个时辰左右,几乎都跟叶欣妍黏在一起。他算是入赘上门,婚后两人暂时还住叶府。不过按照叶绍樊的计划,待寻到海岛上那笔通天财富后,这样委屈女儿女婿的日子自然不会太久了。可能由于知晓了湛榕卧底身份的缘故,初影总觉得湛榕和叶欣妍之间的接触少了些什么,虽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短,但并未见二人有什么热切异常的互动,与其说他们俩是众人口中的“神仙眷侣”,不如用“相敬如宾”更合适。
有其他人在,初影自然不能太过分。她跟随侍的丫鬟们安安静静地站在同一处,凝视着花丛中的这对小情侣。而那边原本跟叶欣妍聊得好好的湛榕,在瞄见这个令他头疼的苗条身影后,却莫名其妙地如坐针毡。
“今日的菊花蜜茶喝不惯吗?”叶欣妍的观察力极为敏锐,“我让她们换回碧螺春。”
湛榕放下茶盏点点头:“许是加多了蜜糖,偏甜了。还是清茶好。”
叶欣妍翩然招手,吩咐侍女换茶。初影注视着湛榕烦躁不安地在座椅上挪动着,叶欣妍觉得不太对劲:“你……是怎么了?”
湛榕有些隐晦地闷声说道:“好像……有点不舒服。”
叶欣妍立即听懂了他的意思,双颊飞起两朵红晕:“要不你先去房中瞧瞧,我遣人请大夫来。”
“不用。”湛榕连连摆手,“听说今日送来的这几种菊花是卿州府培植的新品种,可能是从前没接触过的缘故……命人将这些花撤了吧,我倒是无妨,只怕你……”
“啊,好……”叶欣妍生怕下一刻就会起痱子或长藓一般,慌得立即捂住了脸,招人飞快地将这些怒放的菊花撤得远远的。周围的侍从听着两位主子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唯有初影在心中窃笑:她在湛榕固定使用的茶盏中加了些药粉,当然不会让他太好过。
叶欣妍安排随从带着湛榕去客房中查看,她则唤了几名贴身侍女回了自己房里。刚刚从屋里走出的任毓还没搞清状况,就在初影一个眼神的意会下跟着叶欣妍离开了。初影呢,则假装帮留下的丫鬟们收拾茶盏,不知不觉中抹清了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点罪证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客房。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个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湛榕。
湛榕戒备心极强,即便身在兰轩院都甚少允许旁人近身。初影轻轻松松地便从偏门拐进客房。湛榕的两名随从正在门外守着,见初影端盘前来,只当是大小姐派来送药的,忙不迭给她开了门。湛榕没料到兰轩院中的侍卫竟罔顾他的命令自作主张,隔着屏风愠怒地斥责道:“谁让你们开门的!”
初影微微一笑拦住侍卫的话头,自顾自地跨过门槛:“方才听湛少爷说,身子不适可能是卿州府培植的那几盆菊花的缘故,奴婢从前在卿州府待过几年,有缓解类似症状之法,大小姐便命奴婢取了方子过来给少爷试试。”
湛榕自然不会信她这番鬼话:“你手脚倒是快,即便院中有大夫随时候命,也不见得这么快配好方子的。”
“湛少爷有所不知,这症状从前在卿州府极为常见,因此每每入秋,家家户户都要提前配好方子,以备不时之需的。”初影信口开河,“少爷还是赶紧试试,奴婢也好向大小姐交待呀。”
她搬出了叶欣妍,本想照旧不予理会的湛榕无可奈何,没好气地说:“你且进来。”
初影顺手便将两扇门合上。湛榕整理好衣容从屏风后走出,只留一张后背给她。初影也不急,举着端盘静静地在原地等。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面对千军万马一向冷静加持的湛榕终于崩盘了。初影只觉得一阵衣风刮过耳旁,湛榕目光冷凝、面含杀气:“宋初影,你搞的鬼!”
这个结论虽然下得咬牙切齿,正确性却相当高啊。初影嘟了嘟嘴唇,翻了个眼皮一脸无辜:“少爷这次真冤枉我了,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
湛榕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跟你计较,你只越发肆无忌惮。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放下你手里的东西,赶紧滚!”
一番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全然没进初影的耳朵,她“扑哧”一笑:“湛少爷,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带了所谓汤药过来吧。”
湛榕简直难以置信。这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比他翻阅过的所有兵书谋略都要复杂!过去他认为娇生惯养的叶欣妍已经足够难伺候,没想到宋初影这种死缠烂打不讲理的更胜一筹。更可恶的是,她明明长着一张别有风情的面孔,却爱摆出一副无害的小白兔模样,偏偏他面对这种软棉花式的讨好,回回火气都撒得别扭。湛榕有种不妙的预感,似乎这个每次出击毫无章法、却总能全身而退的姑娘很懂他的软肋在哪里。
“你自己不也说了,哪有这么快配好方子的。”初影在房中随意地走动着,摆弄着橱柜上的小物件自说自话,“我不过找个借口来见你。”
他努力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所以大小姐……”
“大小姐根本不知道我来这里。”初影开开心心地玩着手指,“你放心吧,我不会傻到自投罗网的。”
湛榕当即狠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将宋初影换掉。世间能够吸引叶绍樊的美貌女子不止她一个,但若任她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非要将他处心积虑经营了这么些年的大好局面全盘毁灭不可。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今日情形湛某会如实汇报给将军大人,恕不奉陪了。”
他远远绕开她,朝前门走去。
“湛榕。若我说,自叶家营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便对你起了意,你信不信。”
话锋转得太过突然,湛榕猝不及防,竟愣在原地。
“我出身低微、败名在外,你身边有美若天仙的高门贵女,又有无数人艳羡的远大前程,我这样的人哪里得罪的起。这些年我漂泊在外,遇见过许多不良人、不平事,我抱怨过上天不公,偏偏命运不允许我消极懈怠,总是不受控制地想着,为何事事都要顾及他人,人活一世总要给自己一点盼头,自私一点不好吗。我清楚这样的想法只会为人所不齿,可再怎样不容于世,我都想尽力拼一拼。”
“情爱之事,向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待我发觉自己对你情根深种后,却是再也无法挽回了。其实这些日子里,你的抗拒我都看在眼里,我虽面上表现得无所顾忌,可心里不是不难受的。我要的不多,只要待在大小姐身边,时时见到你,一整日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只求你今后不要太过排斥,哪怕将我当成空气一般不存在,也莫要冷眼相加,好吗。”
“湛榕,算我斗胆越界,最后一次恳求你。”
……
洋洋洒洒一大段深情告白讲得初影声音颤抖、哽咽连连。更可怕的是,湛榕转过头竟发觉她杏瞳泛光,垂泪欲滴,看起来再楚楚可怜不过。他本想摆出软硬不吃的高冷派头,可临了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太柔美、太弱小了!虽然心里有个声音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此人在男女之事上劣迹斑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切都只是她伪装出来的!
湛榕这才挫败地后知后觉,从前也有女子对他表露过爱慕之心,但那都是常年生活在深宅大院、被重重规矩束缚着的正经女儿家,他四两拨千斤就能以冷颜轻松回绝。可跟宋初影这种见惯风月的女孩,他根本没法讲道理。更何况她不简简单单是叶欣妍身边的侍女,她还是他的下级,他不能如对待其他女人一般对她置之不理。眼下他的身份瞒不了多久,叶府中局面本就复杂多变,再掺和了男女关系进去……
湛榕忽然想起齐喻,这个家伙对宋初影的心思……他一时更头疼了。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理智如他都不得不承认,宋初影确实长得挺好看。至少任何正常的男人,都无法对这样一个女人做到熟视无睹。莫说贼心不死的齐喻,就连精明的叶绍樊都有意无意地提到过她几次。想到那对老鹰般深邃的锐眸,湛榕一下子惊醒。现下时机如此有利,若是临时换人,效果大打折扣不说,搞不好还要惹来叶绍樊的疑心。
他先前设计的刻意接近已被证实了大错特错,他不能再往宋初影心中的那点苗头上加油添柴。她是一定要被送到叶绍樊身边去的。
湛榕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冷冷地吐出了在他看来最为伤人的话:
“宋初影,有人教过你礼义廉耻吗?”
显然,他还是不够了解她。
“有。”初影深情款款地答道。
湛榕一僵。
“可是在你面前,我觉得不需要。”
……
湛榕立刻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