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内。
“……”
伊夫见到来人推门而入的瞬间,便紧张地站了起来。他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桌角,在石制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声声响。
母亲的叮嘱被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当中——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气,向眼前的人问安:“……下午好,尼克斯先生。”
尼克斯仅是立在门旁,没有进入。这间房间在下午时分晒不到太阳,甚至因为进深过大,落在尼克斯脚边的太阳只能衬出他更加阴暗的目光。伊夫一对上他的视线,就觉得身体僵硬。他看见的那对眼中竟然隐约透出了愤怒色彩——看得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不可能真的离开,至少此次前来的目的——
“……可能您还不知道,今天母亲给那位小姐安排的医生,去给她看诊时。”他企图用唇边的微笑让空气稍微和缓下来,可四周的沉闷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没有丝毫变化。他眼前的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旁,宛若一尊完美至极的雕塑一般——唯有偶尔转动的眼珠,在提醒他那些都是错觉。
伊夫停顿了一下,旋即继续说道:“她逃走了。”
“……”
“母亲得知后马上询问了家里的仆从,得知她是自己从宅邸中逃走了。现在已经遣人在外寻找,相信马上就……”
“不用找了。”
伊夫在与旁人交涉中一向自信,此时却被对方的气势压得情绪紧张。与年纪不搭的年轻面容在尼克斯打断的瞬间微微怔住,灰白的眸中倒映着对方的影子,声音已经不由自主地由喉中流出:“不用找了?”
“随她去。”
尼克斯指尖碰了碰旁边金属质地的门把手,房门由此微微动了下,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他不开口,伊夫也不敢有任何声音。以前能那样从容对待对方,不过是伊夫觉得那时的自己与尼克斯并未有过多来往,互不相欠。然而现在——
伊夫看了眼身旁被抓来的索菲娅,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从索菲娅那儿知道村民b与弗兰克这件事的瞬间,他就明白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更别提他也算半个魔族、魔族处理事情的方法,他非常清楚!
想到可能的后果,他心里便涌现一股无力。视线不时飘向了索菲娅,想到她方才的抵触,心里难免叹了口气。
虽然不太希望,可结果可能确实同母亲所言。不会改变。
陌生的魔族、还是实力强大的陌生魔族,在王城会引起多大的风暴,不用想都能看见结果。索菲娅那保守的性格,一向不喜欢这些会引起事情变故的存在,魔族是,流浪者更是。
毕竟流浪者曾经在王城掀起了多少风雨——造成的损失到现在都无法弥补。而至今还未有擅自进入王城的魔族出现,眼前的这群魔族身上的特殊性可见一斑。她至今仍旧觉得、继续与这些魔族接触下去,伊夫大人等于是站到了风头浪尖上!
她思索着该怎么奉劝伊夫明哲保身,突然听见斜前方的人低声叫道:“索菲娅!”
索菲娅的思路蓦地从脑海中挣脱出来,回到了现实。她皱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站在门扉旁的尼克斯,一见到对方,身上那几道被魔兽抓伤的口子就开始火辣辣地疼痛。
以及惧怕。
“……当时很感谢您出手相助……”
她压下突然窜上脑海的退却,恭敬地说道。当时被那位突然出现的小少爷压碎了仅存的几粒病木素,导致她们这方也被魔兽群追赶了好一段路程。若不是当时那位魔兽与他出手相助,想来是没法活着回来了。
就这点上,她确实需要道谢。……可不代表能让人接受对方魔族的身份。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我……”
“……”
说出的话语却在刚开了个头,就被尼克斯转身的动作打断,独留一片尴尬。她见对方没有丝毫停留便离开了此处,心下有些疑惑,突然又见身旁的伊夫紧张不安地追了上去:
“——尼克斯先生!”
伊夫迅速走到了门口,看着后者缓慢却频率相同的步子慢慢踏下了楼梯,心里抱有的一丝侥幸也随着他背影的消失而逐渐失去了影子。
“伊夫大人?”
身后飘来的声音让他背脊一僵,旋即回头向身后的索菲娅看了一眼。灰白色的眸中那道复杂的视线在后者感觉异常碍眼,索菲娅疑惑地回视对方——
直到他身后突然多出来一道火红色的身影。
身影妖娆,最为惹眼的还属那身战场上才会穿着的轻铠。她猩红的眼睛打量着室内的两人,红唇勾起了一抹笑意:
“——费文先生说,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放过你了,伊夫先生。”
“……”
伊夫回头看了眼对方,无奈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副疲倦的笑容。这种结果他早有预料,带索菲娅过来,不过是想为这位几年来都算尽心尽力的下属求个情。如今看尼克斯大人都难得有了几分愤怒,估计也——
“不过,这个人类,就麻烦你留下了。”
女子双唇微张,露出洁白又尖锐的牙锋。那仿佛是野兽的牙齿一般,让人毫不怀疑它能轻易地将肌肉撕咬成碎片,伊夫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下叹了口气,不顾索菲娅紧随其后的疑问,抬起手走出了房间。
毕竟被母亲叮嘱过了,“量力而为”。
一向不干扰他的决定的母亲,都忍不住警告了一句。无论是母亲的面子,还是最根本的利益纠葛,都驱使着他进行眼下的选择。
他关上房门的瞬间便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是血肉模糊的声效。随着他脚步的离开而逐渐远离了疲倦的大脑,伊夫便循着尼克斯离开的步子,走下了楼。
魔族与人类,有着相似的躯体。有着相似的心。
可是,他们往往因为生存方式的不同,而生活在更为野蛮的环境当中。不变强就无法存活,不拼命就会成为旁人的食物。
魔族的残暴,在于他们能将同族的躯体装盘上桌。
伊夫走下楼后看见了停在门口的尼克斯,对方正与一位小麦色肌肤的魔兽交流着什么。些许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小麦色肌肤回头朝身为同类的他露出一个颇为张扬的笑容,伊夫却已经没那个心情回应对方了,移开视线后从另一扇门离开了这幢房子。
-
逃走的村民b在街旁买了一顶斗篷。
之前听给她治疗的那位中年医师的说辞,外面的卫兵还在寻找着她。只是最近几天力度稍微松懈了些——也不知是王子大发慈悲出手干预、还是那些卫兵这么久来都没找到而有些焦躁,总之对村民b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自己的面貌用斗篷稍微遮挡了下。
“……别咬了。”
她瞥了眼一直扯咬着斗篷一角的小花,语带警告。可却没有实际上的阻止动作,而是任由大概听不懂她说话的小花把斗篷的下摆咬得破破烂烂。
方才她买过斗篷后,便缩到小巷中站了好一会儿——南部的这条大道还属热闹,特别是下午的时候人特别多。如今偏近傍晚了,反而少了起来,三三两两的还是勾肩搭背的冒险者打扮的人在逐渐走出这条大道。村民b看着从小巷口斜斜落进的夕阳余晖,落在那条总是特欢儿的小烟狗身上,仿佛给它全身镶上了一圈金色,也更显出它的肥胖。
看样子小花最近吃的不错。她暗想。
村民b是喜欢在夜晚行动的人。眼下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终于把小花咬了许久的斗篷从后者口中抽了出来,往小巷深处走去。身旁的小花有些意犹未尽地跟了上来,小短腿欢脱地奔跑着,想要追上村民b继续用斗篷磨牙。
她脚下的步子,目的明确。
找勇者。
勇者之剑随身携带太过危险,村民b之前便寄放在了尼克斯那儿。这位魔王虽然身份危险目的不明,可几次三番都对她伸出了援手,再想到对方偶尔露出的忐忑神色,她觉得……还是能够信任的人吧?
村民b对旁人的判断实在不在行。
她循着街道旁的小路,一条条往外走去。这条大道属于王城的行政功能区域,一些服务设施都搭建在这条街上,因此傍晚时候会不如她初次进入的槟果大道那么热闹。村民b方才问过了卖斗篷的老板,得知最近的教堂就位于这条大道之上。
——以她现在相当于半个通缉犯的情况,想要知道勇者的下落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琢磨着从哪儿旁敲侧击一点情报出来,想来想去,便摸出了身侧那枚早已失去温度的治疗水晶。
弗莱娅当时温暖的面容犹在眼前,村民b觉得她身上那股温柔的气质与莱恩有些相似,尽管只见过对方一面,还是对她有着极好的印象。她回想着弗莱娅最后离开前的那句话语,便打算去教堂找她。
太阳的高度已经被压得很低了,拖得人影子有些狭长。南向的大道也被烟影遮挡了大半,路人随着人流的推进而愈加稀少。这儿的业务大都晚上关门休息,加之并没有太多居民住宅遍布附近,就连偶尔飘来的视线都少了许多。
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小花偶尔的呜咽,低低的仿佛人类的喘息,在村民b耳边回绕着,异常清晰。
可似乎、清晰过头了。
走了好一段路程后她才发现了这点——小花怎么说也只是只小奶狗,动静不可能大到压过还未入夜的傍晚环境,……除非,周围有着异于常态的寂静。
“——汪!”
一声不同寻常的吠叫,拉起了村民b的全部警觉。她迅速将身子掩藏在了一堵墙壁之后,尽管不明白发生的事情,可小花的吠叫声于她而言就是危险的开端。
两年来都是如此。比起人类,她更相信野兽的直觉。
她抬起手,覆在腰间的短刀刀鞘之上。冰凉的触感由指尖传来,仿佛冷冻了周围的空气与时间一般。远处的一切都寂静到了极点,往往是这种氛围,更容易激起人的紧张情绪。村民b默默地等待了一会儿,正准备从小巷中小心出去时——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人类的气息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周围!村民b猛地回身,一脚往前微微挪了一步,却在见到身后的情况后,猛地愣在了原地!
“——啧。”
一位女性,得了一道淡蓝色魔法的保护,而幸免于摔落在地。
她揉着动作过大了晕眩的后脑勺,由那道魔法筑成的床中坐了起来。她浑身狼狈,身上的深蓝色长袍遮盖了全身的曲线。墨色的眼在看见村民b时一愣,仿佛透过她的模样看见了许多画面——
“难道你是,村民b?”
然后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她。
村民b还未来得及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女子上方的空气当中又出现了一抹淡金色的光芒。旋即光芒仿佛弓箭一般形成了一缕缕的金丝、随时准备着像石块一般落下!
“——啧!”
女子又暗啧了一声,迅速从蓝色的魔法上落在地上,随手一抬,那道蓝色的魔法飘上天空,形成了一堵屏障——
“跟我过来!”
金色的魔法落下,狠狠砸向了女子手上的那个魔法!村民b甚至都感觉到了那道魔法猛烈的冲力!将屏障都炸开了一道口子,颊边隐约还有凌厉的风力划过!
靠近的女子一把抓住不明状况的村民b的手腕——陌生的接触让村民b下意识地想将对方给扔出去,可想到她方才清晰地喊出了自己的身份,手下又有些犹豫。
一个犹豫,她便被眼前的女子给拉了出去,朝小路往内的方向逃去!
“——!”
身后传来了一阵阵的巨响、那仿佛是巨石相撞才会产生的动静,一时之间充斥着村民b的耳廓!她感觉整颗心都颤了一下,根本不敢回头看发生了什么!
“……小花……”
她突然想到了小花,话音刚落,那道烟色的影子便跑到了她身旁——村民b指尖一僵,终于从方才的犹豫中回过神来,在女子把她拉进另一条扭曲的小路后,猛地挣脱了对方的手!
“你——”
“你待在这里!不要动!”
村民b刚刚开口,便被女子猛地打断。
停留下来后,村民b才有机会看清对方的面容——那成熟清丽的样貌,带着村民b所没有的韵味。她将双手搭在村民b肩上,又把她往旁边的死胡同中推了一点儿,墨色的眼中倒映着村民b此时的模样,凝重的目光从上至下,最后确认了什么一般,声音突然压低了许多,仿佛在喃喃自语:
“你不能死,……不能死啊,绝对不能死……勇者他……”
女子突然慌乱地在身上摸索着,最后用力地从脖子上抓下了一个吊坠,放在了村民b的手中,眼中的认真正对着村民b存有疑虑的眼底,叮嘱道:“带着它去教堂找牧师!他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你一定要活着——然后不要回到这里来了!”
这声叮嘱反而更像命令,其中的内容令村民b熟悉而又反感。她犹记得莱昂似乎也说过相似的话——
说自己不该回到王城。
突如其来的情况令村民b尚未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子便转身跑出了这个死胡同。天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带着噼里啪啦的火花落在地面上、迅速地在岩土当中划出一道道焦痕,最后狠狠地落在了一时松懈的女子身上!
村民b看得心惊胆战。魔族大多擅用烟魔法,这种自然魔法她见得反而比较少——被打了这一下,让她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肩膀!
她脚步挪动了一步,想要上前帮忙,然而小花突然抵在了她的面前。被它一堵,村民b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刚想把小花给撇开,小巷的入口处传来了似乎是追杀的人的声音——
“与其像只肮脏的老鼠在臭水沟里到处乱钻,不如乖乖地放弃抵抗。浸泡了废水的老鼠尸体加工起来,很麻烦啊。”
“……!!”
村民b迈出的脚步停滞在了空气当中。
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抹完全的不屑于肆意的嘲笑,加之与漂亮面容十分不相衬的低沉嗓音,穿过了在场的所有魔法,与村民b熟悉的声音对上了!
对方被拉长的影子在继续、他脚步缓慢,一步步地踏在村民b的心底!
她烟眸微微眯起,看着影子的靠近,以及出现的——
莱昂。
他指尖微抬,似乎又引出了一个魔法。褐色的眼底闪烁着颜色各异的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视线朝旁边微微一转:
“说起来,你刚刚好像还带着一个人……?”
对上村民b还停留在诧异的视线瞬间,莱昂手上的一切都停滞了一般,周围的魔法出现了一刹那的松动——紧接着,那对眼中能看见少见的担忧与慌乱、乃至心虚!
“……”
“——莱昂大人,发生了什么吗?”
他人的声音由后方传来,敲回了莱昂开始偏移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