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情事 第13章 那声枪响
作者:狸落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二天上午盛棠棠回家去看盛宇。

  她走进小区,本来想马上回家,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二十一栋,走到楼下的时侯她抬头朝上望,长久地凝视四楼的那个窗口——那个人从前一听到她唤他的声音,就会在窗口探出脑袋答应,然后很快跑下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现在不会了。

  沈祥云去世后的第二年,十八岁的沈余杭去了美国。他走后不久,顾尔柔就把房子以很低的价格卖掉,紧跟着离开了这个城市,据说去了z城,盛宇曾经辗转找到顾尔柔的电话,打过去一次,还没有开口就被顾尔柔给掐断了。从那以后,两家人就没有再联系过。沈余杭走后的第二年,顾尔柔也去了美国,从此就没有再回来。

  其实沈余杭中途倒是回来过一次的,那是五年前的夏天,盛棠棠还见到了他。

  沈余杭那次回来并没有联系棠棠。棠棠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韩芷。当时她刚读高三,有天放学她在路上走着,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头一看,是个短头发高个子的女生,比她大几岁的样子。

  那个女生说:“盛唐,你不认识我啦?我是韩芷,跟你一起参加过沈余杭的生日派对。”

  盛棠棠这才认出来,当年她还吃过韩芷的醋。她本来想喊一声“潘姐姐”,又觉得其实跟人家没有那么熟,就只好乖乖站在那。韩芷倒是非常热情,连声夸棠棠越长越漂亮,然后她冷不丁问:“明天沈余杭请吃饭,你也去吧?”

  盛棠棠这才知道,沈余杭回来了。居然没有告诉她。

  盛棠棠对韩芷撒了一个谎,说自己也要去的,并且把手机号留给她,让她第二天约自己一起走。

  那次沈余杭是在一个杭帮菜馆请客,请的人不多,除了韩芷,其他的人棠棠都不认识。她走到包间门口的时侯就看见了沈余杭,他比以前高,还是很清瘦的样子。她的眼睛瞬间就蒙上了雾气,透过那层雾气看见沈余杭向自己走过来。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没有惊奇,没有愤怒,更没有喜悦:“你怎么来了?”

  她紧张得有点口吃:“你回来,为什么不通知我?”

  “为什么要通知你?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狠心地补了一句:“从我爸死的那天开始,我跟你就没有关系了。”

  她很没有出息地哭了出来。他看着她的眼泪决堤,连一张餐巾纸都没有递给她。倒是韩芷走过来,看到他们俩的样子吃了一惊。

  “棠棠你怎么了?走,进去再说。”

  “我没有请她。”

  韩芷呆住了,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带着愕然的神色返回了包间。他跟她还在门外站着,最后他也退回去,关上了包间的门。

  那天盛棠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一边哭一边走,从来不知道身体里居然会有这么多水分,通过泪腺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快到家门口的时侯她突然伤心到反胃的地步,扶着一棵树吐得搜肠刮肚,翻江倒海。

  她一边吐,一边想着他那句话:

  “从我爸死的那天开始,我跟你就没有关系了。”

  盛棠棠十四岁,沈余杭十八岁那年,沈祥云死于枪杀。

  那年他们城市出了一件大案子。有个赵鲁文的三十二岁男人,是本地一家冶炼厂的工人,专门负责矿石的粉碎筛分和运输。这个人长期胸闷咳嗽后去医院检查,才发现是得了尘肺病,随后他去找冶炼厂老板索赔,却被老板狠狠羞辱了一番。本来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偏生赵鲁文又发现自己在厂里食堂工作的老婆跟老板有染,苟且已逾三年。爱的反面就是恨,有天晚上赵鲁文揣着一把西瓜刀,捅死了正在偷欢的冶炼厂老板和自己老婆,随后弃刀逃窜。

  这件恶性杀人案由盛宇负责。盛棠棠记得那段时间爸爸忙得完全不见人影,有天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己刚想跟他说两句话,才发现爸爸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连手里拎着的包都没有放下。整整半个月,盛宇带着他的小分队搜集证据、比对指纹、走访、追缉、布控,终于在一个清晨抓到了躲在郊县的赵鲁文,把他缉拿归案。公安局迅速把赵鲁文移送到检察院,检察院很快向法院提起了诉讼,高院很快核准了死刑,最终赵鲁文伏法。这个案子破得干脆利落,盛宇和他的小队受到了内部嘉奖,似乎是一个完美的落幕。

  赵鲁文被枪毙后的一个星期,盛宇和沈祥云相约去紫云湖钓鱼。他们面朝湖泊放下钓竿后的十分钟,破空一声枪响,沈祥云一头栽倒在地。盛宇迅速召来救护车,但是子弹命中心脏,沈祥云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死前连一句遗言都没有来得及留。

  开枪的人名字叫赵鲁义,是赵鲁文的亲弟弟。赵鲁义很快落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他供认说自己的目标是盛宇,但是阴差阳错,他误把沈祥云当成了自己的复仇对象。

  沈祥云遗体告别的那天盛棠棠全家都去了。一向优雅矜持的顾尔柔在灵堂上哭得不成样子,脸是肿的,眼是红的,嗓子嘶哑,鼻涕拖到了下巴上,嚎哭的声音像母兽的嘶吼。刚刚高考完毕的沈余杭身戴重孝,怀里死死搂着镶了沈祥云遗像的镜框,跪坐在灵堂一侧,有吊唁的宾客来他就深深叩首,额头上有青紫的印子。十八岁的大男生一直没有哭,他的眼眶是干的,眼神涣散,下嘴唇咬出了血,又结了一层薄痂。

  盛宇走进灵堂的时侯,沈余杭没有叩头,他静默地看着盛宇,盛宇在他的目光下感到心酸,他伸手想抚摸着孩子的脑袋,沈余杭却一偏头躲了过去。顾尔柔看见盛宇的时侯就嘶吼着扑了上来,对着他又踢又打,有人抱住她的胳臂之后,她突然一口咬在了盛宇的肩膀上,嘴里发出呜呜声。

  盛宇说:“求求你,让我送一送他。”

  顾尔柔只给了他一个字:“滚。”

  最后盛宇离开了。盛棠棠和谢凤仪后脚才到,他们到的时侯正遇到盛宇往外走,盛棠棠看见爸爸用右手捂着脸,泪水从他的指缝中弥漫出来。最终谢凤仪不顾顾尔柔的反对,向沈祥云的遗像深深三鞠躬,而盛棠棠则双膝跪地,向他磕了三个头。最后盛棠棠走到沈余杭的身边,她想拉一拉他的手,他却想躲瘟疫一样躲开她,对她说:

  “是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盛唐,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你。”

  她的心脏像被重击了一拳。

  那天她一边呕吐一边想起这些往事,再直起身时侯就像死过了一次。

  沈余杭那次从美国回来,大概待了一个多星期。他返回美国以后,韩芷找到棠棠,交给她一张纸,说是沈余杭留给她的。盛棠棠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她熟悉的他的字迹,潦草地写着:盛唐风物旧,何必问余杭。

  拿到那张纸的当天,盛棠棠自作主张,把自己的名字从盛唐改成了盛棠棠。盛唐这个女孩,死于沈余杭在包间门口拒绝她的那一刹那。也许更早,在灵堂上沈余杭躲开她的时侯,盛唐就已经死得尸骨无存。

  此刻,盛棠棠站在二十一栋前仰望着窗口,想起她和沈余杭,盛家和沈家的往事。

  最后她微微笑起来,沈家的房子早就住上了陌生人,沈余杭跟她也成了陌生人,她现在站在这里看,实在是要多傻有多傻。她转身,决定回家去找那堆证书。

  一转身盛棠棠就愣住了,沈余杭就在她身后,她一转过来,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她不知道沈余杭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她说:“麻烦你,让让。”

  他没有动。他们俩人离得很近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对方的身体。

  既然他不愿意让路,那她就只好绕过他。可就在她掠过他身侧的时侯,听到沈余杭低声喊:“盛唐。”

  盛棠棠闭上眼睛。她很久没有听见他这样唤她,以前在他的嘴里她有很多名字:盛唐、唐唐、疯丫头,还有小傻瓜。

  “你不是不理我吗,现在又喊我做什么。”

  “……”

  盛棠棠突然觉得特别愤怒。他把她当什么了?先是远渡重洋去了美国;然后他回国一趟,她死皮赖脸去看他,他把她关在门外;再然后是长久的杳无音讯;再再然后他回国,出现在她的学校,把她当成陌生人。现在他站在这里,喊她:“盛唐。”

  “沈余杭,如果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

  “……”

  他没有回答。盛棠棠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孤勇,她仰头看着他:“沈余杭,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心里还有我,就马上告诉我;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否定的答案。”

  说完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其实她心里很紧张,她希望他立刻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么她一定会马上抛开这些年他对她的冷漠,扑到他的怀里,一生一世都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还是刀山火海。

  他也看着她,眼里似有痛意倏忽而过。

  最后他偏过头,语气极淡地说:“对不起。”

  盛棠棠转头就走。她走得那么急,完全没有留意到脚下有块石头,只觉得脚踝处一阵巨痛,整个人蹲在了地下。

  沈余杭一把扶住她:“你怎么样?崴脚了?”

  盛棠棠甩开他:“不要你管。”

  他哑着嗓子:“去医院看看。”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去。”

  盛棠棠往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回过头:“沈余杭,我劝你早点离开这个小区,万一我爸看到你,他会受刺激。”

  沈余杭看着盛棠棠慢慢走出他的视线。正午的阳光像一件斗篷,覆盖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盛棠棠家住在六栋,她一步步往家里挪,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家住在一楼。

  盛棠棠敲了半天,盛宇才把门打开。盛宇还没有开口,她就闻见她爸爸一身酒气。

  盛宇压根没有注意到她受了伤:“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点东西。爸,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吧。”

  吃过吧?这算什么回答。盛棠棠无奈摇头。她瘸着腿去厨房,把电饭煲的盖子揭开,立马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面都长毛了。再拉开冰箱,里面除了啤酒,没有其他的东西。

  “爸,你到底吃的什么?”

  “方便面。”

  盛棠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看看盛宇,爸爸这几年老得非常快,才五十多一点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她知道,沈伯伯去世给爸爸的打击非常大,他们是亲密的朋友、默契的知己、过命的兄弟,没想到其中一个却因为当了另一个的替罪羊,英年早逝。沈祥云死后,盛宇死活不愿意再当刑警,他向上级提出这个要求的时侯,震惊了整个局的人,他的老领导当场就十分震怒,而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个屡破大案的小分队简直如丧考妣,接连一个星期,小分队的成员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游说,有个女警甚至边说边哭,希望盛宇能回心转意,但最终所有人铩羽而归。后来局里开会商量了一下,同意了盛宇的请求,忍痛放弃了这个一贯神勇敬业的干探,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盛宇很快染上了喝酒的毛病,虽然不至于酗酒,但也经常喝得醺然,一醉就不去上班,蒙着被子在家里酣睡。夏凤仪试过劝他,跟他说他没有做错什么,抓犯人是他的职责,沈祥云的死不过是个意外,但他拒绝接受,宁愿活在追悔之中。夏凤仪最终忍受不了,和他离了婚。夏凤仪本来是想把盛棠棠带走的,棠棠没有同意,一连串的变故让她在极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成长为大姑娘,她最终选择了陪伴父亲,虽然住校,但是每个星期总会回来看他一两趟。

  棠棠帮盛宇把锅碗洗了,想想再去买菜做饭也十分麻烦,于是打了必胜客的电话,叫了披萨和简餐。父女俩吃完一顿饭,盛宇就让她赶紧回学校,不要耽误了学业,她不放心,不愿意走,盛宇叹了口气:“女儿,你要是不走,就说明你心里看不起爸爸,把爸爸当成一个没用的窝囊废。”盛棠棠听了这句话,只好答应回去。临到她走,盛宇都没发现她的脚不对劲。

  盛棠棠咬牙出门,带上房门时,却发现门把手上挂了一个塑料袋,她有点奇怪地打开看,发现里面都是药,有口服的三七片和云南白药胶囊,还有外用的云南白药喷雾,外贴的膏药,居然还有一盒散利痛。她一看,就知道是沈余杭买的。

  他对她那么冷漠那么绝情,却又去买了药给她。盛棠棠突然觉得特别疲倦,她觉得自己跟沈余杭正在唱一出剧情荒诞的戏。

  脚痛越来越厉害,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拧开喷雾,狠狠地往脚踝喷了一把。

  她一拐一拐地走到小区门口,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宋临安。她站定,把伤了的右脚轻轻踩在左脚上,接通电话。

  宋临安说:“找到一家店,专门做虾饺和鲜虾云吞,有没有兴趣?”

  盛棠棠想笑,这个人还真把她当吃货了。

  她说:“不好意思真去不了,我脚扭伤了。”

  宋临安马上问:“扭伤了?严重吗?”

  “不知道。应该不严重吧,就是一走就疼。”

  “你现在在哪?”

  “我上午回家了一趟,现在正打算回学校。”

  “那把你家的地址给我,我开车接你。”

  “不用。”

  “给我。”

  “真的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回学校去医务室看看。”

  宋临安在电话那头冷笑了一声:“你自己回学校?怎么回?一瘸一拐地蹭回去?”

  “……”

  “给我地址,我二十分钟内肯定到。”

  这个人脾气真拧。盛棠棠只好把小区的地址发给他,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他。她掀起裤脚才发现,脚踝上的伤比她想象中的严重,一大片淤青也就算了,还肿起了老高,她用手指戳戳,立刻针扎一样疼。

  才过了十五分钟,宋临安的那辆凌志就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人都来了,盛棠棠觉得再推脱客气就是虚伪,她站起来,跳着脚准备上车,宋临安先她一步拉开车门下来,走到她身边,问都不问她一句,手插她腰下,半抱半提地把她搀了起来。盛棠棠的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下,他的手非常有力地钳制着她的腰,虽说是帮忙,这个动作也似乎太暧昧了一点,他们不过才见过几次面。她试着挣扎,宋临安冷冷地道:“还想要脚的话就别动。”她只好作罢,任由他把自己弄过去,塞进副驾驶。然后他绕到另一边,拉开门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