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角色 第三章
作者:胡昂迪安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现实境遇令魏富贵不得不放下内心的自尊。虽然他自己对现实有诸多的不满,但现实又让他不得不无奈地做出与自己理想不一致的选择。

  算是权宜之计罢。魏富贵还会给自己这样的安慰。他打算,如果找到周兴国周旺国他们,能够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就继续在这个城市待下去,如果没有找到他们,做几个月的拾荒人,赚够回家的路费,回到家乡过完年再做其他打算。

  魏富贵走了许久,在一家包装厂打听侄子的时候顺便编了个理由,问人家要了一个比较大的编织袋,然后定了个方向,顺着公路走,一边走一边看着路的两边,偶尔捡到一个塑料饮料瓶或者几张废纸。

  整整一天,魏富贵那个编织袋也没有装满,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处收购废旧物资的店铺,拖着那个编织袋走了进去。

  那会儿店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坐在茶几边喝茶,一看就知道是负责人。而负责过称算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看到魏富贵提着编织袋走进店里,就问了:都有啥东西?

  废纸,还有塑料瓶和一些废铜烂铁。魏富贵一边说一边打开袋子。

  倒出来,先分一分类。中年妇女说。

  魏富贵解开了编织袋的袋口,然后用力一提起,一股脑儿把袋里的物品都倒了出来,然后按照中年妇女说的,把废纸、塑料瓶、铁丝铁块等分了几堆。

  中年妇女先是把塑料瓶和铁丝铁块过了称,记下了重量,最后才检查废纸,过称。然后对魏富贵说:你这纸有部分是湿的,我不能按五毛钱给你称。

  没几张湿的了,你就按五毛一起算了。魏富贵道。

  这不行,你卖就卖,不卖你都别处卖去。中年妇女也不让步。

  算了,懒得再跑,你就给我算总价吧。

  中年妇女于是拿起计算器摁着:废纸十二斤乘以零点三五,就是四块二,塑料瓶二十三个乘以零点零七就是一块六毛,废铁线三斤八两乘以一点五就是五块七毛,加起来总共是十一块五毛。

  魏富贵也用一根铁钉在地上比划了很长时间。嗯,是这个数,你就给个整数十二块好了。

  中年妇女道:行了,五毛钱不跟你计较。于是数了十二块钱递给魏富贵。魏富贵拿着那张十元钞票仔细瞧了瞧。

  不会有假的,假的回头你找我。中年妇女有些看不惯魏富贵那种疑神疑鬼的动作,白了他一眼道。

  找你你不认账咋办?

  中年妇女就拿一直圆珠笔在那张钞票上圈了个圈:这下可以了吧。

  魏富贵笑笑,收好了钱,把三个捡来的编织袋折叠好,用一根绳子绑住,夹在腋下,然后走出那家收购店。

  中年妇女转过身,拿起茶杯就喝,然后对正在喝茶的男人道:真是的,十来块钱的废品嚷了那么久,跟他磨嘴皮子这口水都干了。

  男人笑笑道:这年头拾荒的都这样,人家赚几块钱也不容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魏富贵听到了,心里觉得不是滋味,赶紧快步离开。回到他最熟悉的镇中心区,他找了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饮食店,走了进去。看了看墙上的餐饮价格表,然后对服务员说:来一份五块钱的快餐。

  服务员:好的,您找位子坐。

  魏富贵找了个位置做好,服务员先是端上小碗和筷子,还有一壶茶水和一个茶杯,并且给他倒了一本热茶。

  魏富贵端起茶被就喝,引得旁边的人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后来他才知道,服务员倒的第一杯茶是洗碗筷用的。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份量还算多。魏富贵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然后又喝了几杯茶,才付了钱走出饮食店。

  外面依旧灯火辉煌,魏富贵这一身打扮,在都市的霓虹闪烁里更加显得落魄异常,但他暂时无力改变。

  魏富贵依旧走回到文化广场,那里才是他暂时的栖身之处。那时候广场上聚集了很多散步的大人和游玩的小孩,还有聚集跳舞的,看起来挺热闹。

  凉亭里都坐了人,魏富贵只能暂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摸出口袋里面剩下的七块钱,看了一遍,然后放到衣服最里面的兜里。

  这时他听到有像放电影的那种声音,他又站起来,拿好那几个编织袋,偱声而去。原来是在一个大型商场门口摆放着一个大屏幕彩色电视机,正在播放着一部什么电影,许多人围着在看,魏富贵也凑了过去,一直把那部电影看完。

  大家都散场的时候,魏富贵就到处转,到了一小店内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和一个打火机。然后回到广场的凉亭里。

  广场的景观灯逐渐熄灭了,除了偶尔走过的一两个巡逻的治安员外,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广场游走了。

  魏富贵借着微弱的反射光,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他知道该睡了。因为夜里天气冷了起来,魏富贵把三个编织袋都用上了,一个铺在下面,两个盖住身子。

  但是还是觉得不暖和,半夜的时候冻醒了,魏富贵就坐起来抽烟,一闪一闪的烟火引来了两个治安员。

  喂,干什么的?远远地,治安员厉声问道。

  魏富贵坐了起来,有些害怕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地方……住,暂时在这儿睡一宿!

  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没……没找着,就没地方住了。

  你可以到救助站去寻求帮助啊!

  我人生地不熟,哪儿找去啊。

  天亮了到政府去问问看就知道了。

  行行,我明早儿去问问。

  俩治安员用电筒扫了扫魏富贵整个人,看到魏富贵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手上还带着一块表,知道不是什么坏人,而且这大半夜的,也没啥可以帮助到魏富贵,问完话就巡逻去了。

  魏富贵抽完了烟,又躺下,迷迷糊糊睡去。

  天蒙蒙亮,清洁工又开始清扫地面,唰唰的扫地声吵醒了魏富贵。

  魏富贵起来,把三个编织袋都叠好,压着坐,然后又燃了一根烟,边抽烟边考虑着往哪个方向去。

  几乎问遍了w镇,周兴国周旺国俩兄弟依旧没有踪迹,魏富贵有些死了心,掐着手指头算算日子,满打满算,到春节前回去,也不过一百天,自己要在这一百天里面赚到回去的路费。这是他目前最大的目标了。

  这一天,魏富贵的收获可以说是满载而归,又是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魏富贵才拖着两个装满了捡来的废品的编织袋往废旧物资收购店慢慢走去,因为分量比较重,他只能不时地停下擦拭额头的汗水,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走。

  还是在原先那个收购店里,魏富贵和中年妇女清点分类废旧物品过秤、算钱。

  魏富贵从中年妇女那里拿过钞票,又数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样子从店里走了出来。

  照例是去那一家饮食店吃饭,晚上照例是睡在广场的凉亭里面——魏富贵捡了一床还相对好的褥子,可以应付目前夜里的气温。虽然他也知道,总是睡在那个地方,并不是长久之计,但才到这儿几天时间,自己确实也还没有能够找到比这个安全又好的地方了。

  一切都是暂时的,而且在又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再说离家那么远,家里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境遇。魏富贵总会给自己一个理由,安慰自己。但有时候他也会想到自己从一个有二十多年教龄被人尊敬的老师,一下子沦落成为一个被人鄙夷的拾荒人,这种身份的巨大落差,不仅仅是对自己的一种巨大的心理冲击,也是对这个社会的极大讽刺。

  魏富贵就这样到处走走捡着破烂,换一点点钱,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再过三天就是元旦了,w镇也按照d市政府的文件通知精神,开始排查各种治安隐患,像魏富贵这一类无身份证证明、无暂住证、无固定住所等“三无人员”,自然是重点盘查对象。

  魏富贵是夜里被巡查的治安队员带回治安大队。

  到了治安大队的院子里,魏富贵看到地上黑压压的蹲着一班人,周围十几个治安队员围着。魏富贵也被命令和他们一起蹲着,一个一个轮流被叫去讯问。轮到魏富贵的时候,天已经露出鱼肚白了。

  大概是手上的那一块手表和自然流畅的回答,加上他的年纪和当过教师的经历,魏富贵给讯问他的警官一个较好的印象,警官判断出魏富贵不是什么坏人,叫魏富贵在笔录上签字画押后让他自行离开了治安大队。

  走出治安大队那个院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魏富贵觉得,他这样的“三无人员”,如果继续待下去,肯定会经常被盘查的,如此反复,整个人的人格尊严都有可能在警察的盘问下丧失殆尽。

  而且,现在离春节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魏富贵决定回老家。在一间饮食店吃早餐的时候,问了店主人,知道了如何搭车前往汽车总站。

  怀里揣着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三百多块钱,魏富贵带着非常失落的心情走进了汽车总站。

  在售票大厅里,魏富贵紧盯着那张大大的滚动着显示发往各地汽车班次的大屏幕,许久,才看到了发往家乡的那趟班车,价钱是二百三十五元。魏富贵心里盘算了一下,口袋里的钞票,这一路回到家里,估计也就剩下几张毛票了,心里忽然有些凄凉起来。

  这个时候,魏富贵身边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中年人用和他家乡话差不多的口音问了他要去哪里,魏富贵听得亲切,随口就说出了地名。

  那个人立即对魏富贵说,我们车就是发往那里的,我带你上车吧,票价比在站里买的便宜差不多一半。

  魏富贵便问了:那得要多少?

  那人回答:一百八十。

  还能再少不?

  那人看看魏富贵,略作沉思,然后答,最少一百六,不能再往下降了。

  魏富贵心里又一盘算,这多合算啊。于是也没想其他的,说了个字:行。

  那走吧,我们得到岔路口那上车。那人道。

  魏富贵便转身跟着那人走了。出了汽车总站的大门口往左走了一阵子,到了一条专卖汽配的街道。

  就这等车了。那人说着,顺手递给魏富贵一支烟,魏富贵也没怎么防备心理,接过来叼在嘴上。

  那人也迅速给魏富贵点了烟,就吸了那么几口,魏富贵忽然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都快站不稳了。

  你没事吧?那人问。

  魏富贵觉得浑身无力,但他还是能够说话:大概是昨夜没得觉睡,困乏了。

  那人就搀扶着魏富贵到一拐角处找了个干净的地儿,让魏富贵靠着墙坐下。

  那人又说了,一会儿上车就睡吧。

  魏富贵点点头,把手里的烟扔了,头也往墙上靠,眯着眼,就差没睡过去了。

  没一会儿,一辆班车开了过来,那人拍了拍魏富贵,说车到了。

  魏富贵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班车前面挡风玻璃上贴有大大的地名,是他们那儿的。他便双手撑着地,然后又扶着墙,站了起来。

  先交钱买票再上车。那人对魏富贵说。

  哦!魏富贵应了一声,哆哆嗦嗦地摸着口袋,拿出两张票子来。

  老乡,这可不是真家伙呢。那人把那两张票子给魏富贵递回来。

  啥?!假币?!魏富贵心里一惊,恍惚中接过钞票,仔细瞧了瞧,也没看出啥名堂。

  你对着天看看,水印没有,钞票上的那条防伪丝也没有,手感那么差,一摸就知道是假币。那人说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魏富贵那时候已经有些震惊了,心里一劲儿就想赶上车,对于真假,他已无力辨别。于是又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剩余的钞票——一张百元的,还有几张十元五元的票子。

  这张也是假的,那人道,这样吧,你就给散钱好了。

  啊!魏富贵完全蒙了,手颤抖着,整个人精神就要崩溃了似的。就这么点钱了。

  那人摇摇头,老乡归老乡,规矩还是规矩,得先给钱买票再上车。

  你们先带上我,回到那边我给你们拿钱,行不?魏富贵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

  那不行的,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我们都回不去,路上加油谁给钱,路桥费又是谁给钱?对不对。都给你降了七八十块钱了,还能再咋的呢!你怎么连真币假币都认不得呢?那人道。

  魏富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的他,脑子一片混乱,连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一时半会都没有办法去想了。

  那人催了几声,见魏富贵没有反应,便不再理会他,径直上车,司机随即也关了车门,待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魏富贵才发觉。但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来,只能傻傻地看着车子驶离,一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魏富贵吃力地挪步回到原先靠坐着的那处墙角,瘫坐下来。许久,他猛然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骗局了——头一天他捡到的报纸上就是有这样的新闻报道,他曾仔细地了那则新闻,没想到自己却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想着这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几百块钱,大部分都成了废纸,心里一酸,不由失声哭了起来。

  这一哭也引来了巡视的两个治安队员。他们问了问魏富贵情况,又把他带到不远处的一个警务室去做了询问笔录。

  折腾了整一个上午,魏富贵无奈地再次返回他想对熟悉的w镇,继续着他的拾荒生活!

  生活又回到原点,从零开始一般都是一种煎熬。但魏富贵不得不面对,一个编织袋,四处游荡,为了吃饱饭,为了攒积回家的路费。

  不是被抢就是被骗,这样的遭遇,让魏富贵感觉到,这个城市也许不适合自己——应该说是自己没有能力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他内心想尽快逃离,但现实又让他无法逃离。这种现实的矛盾和打击,不断地耗掉魏富贵对生活的乐观情绪与态度。

  收购店的那对夫妇,已经熟悉了魏富贵,也同情魏富贵。他们帮魏富贵找了一处烂尾楼,还捐出了一些旧衣物、床上用品等,让魏富贵有了可以遮风避雨且能安睡的地方。

  那栋烂尾楼,其实已经被一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包了下来,专门给建筑工人做临时的住所,废品收购店的那对夫妇和包工头是认识的,而魏富贵也是他们带去的。

  起初,收购店的那对夫妇还打算让包工头安排魏富贵在他的工地上干些活儿,但包工头说差不多年关了,工地已经结算,没什么活儿可干了。魏富贵只能继续拾荒。

  拾荒了一段时日的魏富贵,对于如何能够捡到更多有价值的废旧物品,已经有相当的经验——而其实这都是所有干这一行的人都必须知道的。而因为大家都知道,自然就有产生冲突的可能。魏富贵就因为为了争抢几个塑料瓶,和别人大打出手——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早遇到的专业拾荒人老罗。

  魏富贵和老罗干的这一架,两个人都挂彩了,而老罗可能觉得自己受的伤比魏富贵稍微重了一些,于是去了医院检查,幸好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但老罗觉得魏富贵把他打伤了让他去了医院花了钱,怎么也是自己吃了亏了。于是找了四个老乡,直接找到魏富贵住的地方,本来是想吓唬魏富贵拿些医药费的,但是见到魏富贵住的地方比他们好,心里不由改变了主意,来一个大转变,说是看望魏富贵来的。

  其实一开始魏富贵看到老罗那帮老乡的阵势,心里也猜到事情有些不妙,赶忙在窗台边上放置了一条足有一米长的铁棍,自己就倚靠在窗边,可以第一时间抄起铁棍,算是以备不时之需。

  老罗一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老魏,我是怕你伤着了没人搭理你,叫上几个老乡看着你来了。

  魏富贵从老罗的语气中判断出老罗的确不是为了寻仇而来,才松了口气,解除了防备心理,于是把老罗和他的几个老乡邀进房里坐坐。

  所谓的烂尾楼,墙壁都是没有刮腻子的,红色的裸砖衬着铺在地上的简易床板,床上凌乱的用品和屋子四处乱堆放的捡来的旧货,怎么看怎么扎眼痛心。

  啥都没有。魏富贵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住进来几天,白天都不住这,晚上回来将就就睡了。

  你这比我们那强多了,好歹是个楼房,而且还有门窗,能遮风挡雨。老罗道,这一句话是潜台词,再往下说,他就会提出要搬到这儿来了。

  魏富贵自然是听不出老罗的意图,只是说了是废品收购店的老板帮忙找的地方。

  老罗一听,原本想说的搬过来的话就不敢直接说出口,只是小心地问了魏富贵:收购店的老板帮你找的?他跟你啥关系?——老罗在这一行里面做了多年,他知道干废旧物资收购的,身后都有些背景,或黑或白,一般人都不敢惹。他想,魏富贵能够和收购店的老板在业务之外还有来往,应该是有些来头的。他庆幸没有像最初来到这儿之前想的那样惹些事儿来。

  也没啥关系,就是平常的买卖呗。魏富贵说的是实话,可老罗心里听起来就觉得魏富贵说的过于谦虚了。他想,既然人家不肯说太深,自己也没有必要问那么多,于是转开了话题:你一个人住还觉得习惯吧?

  魏富贵愣了一下,不明白老罗此话问的何种意思,但是魏富贵照例如实回答了:楼下原本有一帮在工地上干活的民工,但这两天都撤了,我一个人住这儿,说实在的有些害怕。说着从身后拿起那条铁棍,看看,晚上栓了门窗,这铁棍子还得放身边,以防万一。

  老罗心头上忽然有些凉意——他看得明白,如果他们几个老乡进门的时候做出了有什么不利于魏富贵的动作来,恐怕这铁棍子就要开斋了。

  这地儿好,要不我们也搬过来住?大家有个照应,如何。随老罗来的一个老乡,说出了老罗的心里话来。

  对于已经遭到两次抢劫的魏富贵来说,这样的事情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赶紧说好啊好啊。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不要征得收购店老板的同意。

  大家寒暄了一阵子后,聊了些什么时候搬过来之类的,老罗几个老乡就走了。

  几天后,老罗和他的几个老乡正式搬过来了,住了两套房,对门的。老罗选择了跟魏富贵住到一块,魏富贵自然也很乐意——对于他而言,老罗的经验与照应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老罗自己后来觉得,和魏富贵打的那一架,算起来还是有所值得的,他拾荒已经有整整五个年头了,一直都是挤在一个老乡承包的鱼塘边上的简易棚里面,一遇到大风大雨,基本上就睡不了,糟糕的时候,简易棚都会被风吹倒,只能重新再搭。

  虽然是住到了一块,但老罗还是照旧会和魏富贵形成竞争,而魏富贵本来就不知道干这一行的一些规矩——大体上,拾荒人都会相互之间划定一定的活动范围的,但魏富贵新入行(严格意义上算是临时加入),加上没有人带,自然就无从知晓了。每天出去,基本上都会和老罗打几次照面,老罗有时候也会旁敲侧击地说魏富贵你该往哪走之类的,但魏富贵还是不明就里。因为他自己也并没有要长久做下去的打算,现在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为的只是积攒回家的路费,他肯定不会去考虑那么多。

  大概也是因为对于寻找到两个侄子的心没死,加上老罗偶尔的指点,魏富贵活动范围慢慢扩大,从w镇到k镇,再到g区,渐渐地,魏富贵对附近的几个城区路线熟悉了起来。

  每天穿梭于城市的漂亮街道,看着商铺里摆列的物品琳琅满目,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行人来来往往,对于自己的境遇,魏富贵有时候感到无地自容,偶尔会莫名地恼火,而更多的是无奈与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所以他还是不放弃对两个侄子的打探。

  虽然天天打探,但是依然没有打听到一丁点周兴国和周旺国兄弟俩的消息,魏富贵也一天天失望,攒够路费后离开d市的决心一天天强烈起来。

  每一天晚上把废品卖掉后,魏富贵总是要把所有的钞票都拿出来再数一遍——纵然自己不用数也能够说出个准确数字来,但这每日必做的功课,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激励自己要更加卖力一些。

  魏富贵知道,再怎么卖力,回去之前,最多也就是千把块钱,满打满算,回去路费肯定要占一半,剩下的虽然可以够买点像样的年货回家。但儿子女儿的学费生活费问题,又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个大问题。

  在和老罗住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魏富贵觉得,自己确实不该沦落到这步田地。老罗曾说:老魏,你当过二十多年的老师,你跟我们干这活儿,不是屈才了,而是万万不该!这儿民办学校多的是,凭你的教龄,怎么也会有你的位置。

  魏富贵也曾为此心动过,可是他打听了关于应聘民校教师的事情后,这种念头就立即消失了——就缺那一本教师资格证书!而这也是他被村小学辞退的主要原因。再一个,自己也是快上五十的人了,那招聘启事上的“年富力强”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已是过去。

  在这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城市里,魏富贵到了这个地步,他自己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的。正如老罗说过的,咱们也是自食其力的人,也是通过劳动获取所需的人,总比那些干抢劫盗窃之类的人渣强吧。

  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劳动是光荣的。这些句子,魏富贵还教书的时候,经常会给学生们说。魏富贵想,如果自己能够把拾荒当作是一项光荣的劳动,当然会心安理得。而在这样一座繁华到超乎他想象的城市里,许多的人,甚至包括魏富贵自己,对于劳动这个词语,觉得挂在嘴上可能会令人鄙夷。

  对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非常注重身份的尊贵与卑微,而这大约也是这个城市里面大多数人的眼睛里所能够折射出来的两种眼光。

  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会觉得累。老罗经常这样说。老罗家里也是有老婆孩子的,自己也得经常用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周济他们——老婆孩子在家里干农活,而田又不多,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也只能靠老罗。

  魏富贵开始的时候觉得目前老罗的乐观心态是出于对拾荒的习惯,或者是麻木,又或者是因为老罗除了拾荒,没有其他的生活技能,在这个城市里是唯一的选择。

  而老罗并不这样觉得,老罗说:我在老家的时候,做过泥瓦匠,做过木工,最风光的还贩了几年的蔬菜,后来到了城里去,觉得干这事儿基本上是无本生意,又轻松,也自由自在,再说了,我们也算是间接地做了城市的清洁工,给城市的环境美做了贡献的。

  老罗一说到这,魏富贵就笑了。其实怎么给自己找个堂皇的理由,他们这些人,在别人的眼里,说得不好听的,叫做捡破烂的,说好听的,叫做拾荒人,再高尚一点的,叫做废旧物资回收。不过这好比一个人换了名字,本质如何,性格怎样,那是板上钉钉,都改不了的。

  魏富贵对于老罗的这种态度,有些无可奈何。他不会与老罗争辩什么,只是自己的心里对于干这一行总是心有不甘——但眼下对于他来说,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现实生活总会把很多美好的理想湮灭。这是没有人可以逃避的。

  你没有机会选择,就只能够努力去适应。这是老罗劝慰魏富贵的话,很有哲理性。魏富贵甚至觉得,老罗说他自己没有什么文化,可能是故意隐瞒的——也会和面子有关吗?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那天魏富贵和老罗他们一帮人都没有出去,大家凑了钱,买了些好菜好酒,张罗着过一个舒心的日子。按老罗的话说,别亏了自己这条命。

  富贵也好,贫贱也罢,对于活命的理解,在吃上,永远不会有第二条选择道路。

  这一天的这一餐饭,让魏富贵暂时忘记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幸遭遇和心中太多的无奈与不甘。大家敞开胸怀尽情地吃,尽情地喝,一直醉倒。

  次日醒来,已近中午,魏富贵发现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简易的饭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旅行包,边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老魏,一路顺风!这是兄弟们的意思,你带回去吧。

  包里塞着的是d市本地的一些特产,腊肉腊肠,还有些鱼干。魏富贵鼻子一酸,泪水在眼里打转。

  前一晚的饭桌上,魏富贵当场宣布:明天就回老家去。他没有说不会再来了,也没有人问他还来不来。因为大家都明白,魏富贵不应该和他们是一伙的,此番回去,估计难再相逢。

  萍水相逢,本来就是来去无牵无挂的,而魏富贵的泪水,是因为感动于老罗他们的义气。

  魏富贵临走的时候,在老罗的枕头下塞了两包烟。

  到了汽车总站,魏富贵心里有些发凉,车站里排队买票的人,多到令他感到头皮发麻起来。“春运”这个词语,对于像魏富贵家乡的小县城,基本上没有什么特殊性,但在外来人口多于本地户籍的发达城市,春运意味着一件大事情,对于归心似箭的如魏富贵这样的异乡人就是一次艰辛的旅程。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诗句,是离家在外的每一个人的切身感受,尤其在这个年关。魏富贵虽然回家心切,但是现在看看眼前这个境况,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魏富贵加入了排队买票的大队伍里,队伍缓慢挪动着,魏富贵时而站着,时而蹲下,从中午一直到天快黑了,终于轮到了他,非常不幸的是,节前一直到年初三,发往家乡的车票都没有了,即使到附近的县市,也都是没了票。魏富贵惶惶不安,身后的人不断催促,自己连咨询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了,直到被保安拉开。

  如何是好?魏富贵确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肚子饿的咕咕叫,他有些不情愿地走出车站,花了五块钱在路边的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个烤熟的红薯,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外面起风了,偶尔夹着一点儿雨丝。魏富贵望着被风吹着不停地摇摆的树叶,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让人感到凄凉。魏富贵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来,靠着车站的铁围栏,吸了起来。

  这会儿要返回w镇,应该还有公共汽车,但是魏富贵不想再回去了,想法子如何买到票回家是他考虑得最多的,吸完了那支烟,魏富贵又转身回到车站里面。

  很多人问他回哪里,一说出地名,人家却又说不是往那个方向。他知道,从这里回家乡车次很少,但他现在打算的是如何买到回到附近县市的车票,回到那儿,再回家就容易了。

  在咨询窗口问了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令他失望。

  这时候,一个操他们那边家乡口音的书生样的年轻人主动上前问了他,是不是回哪里哪里,魏富贵知道那个地方离家乡也有半天的路程,但是能够买到票走,他还是乐意的。

  上了车才买票,那个年轻人对魏富贵说,五百块,一分没得少,想回的话,你就跟我走。

  几点钟走?魏富贵警觉地问。

  十一点。年轻人答道。

  魏富贵看了看手表,那时候才九点半,离年轻人说的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有些犹豫。

  你确定走的话,我给你留个位置。那年轻人说,春运路上查得紧,多一个人都不行,晚了没有位置,你就得再多待一天,到那个时候有没有车,谁也说不准。年轻人的话说得有理,而且看起来一副书生样,根本不像是坏人。

  魏富贵想了想,对年轻人道:走就走吧。

  年轻人又说了,等车得到外头去。

  到哪儿去等?魏富贵又警觉和犹豫起来。在这样治安状况不好的城市里,白天都有可能被抢,何况这时候又是晚上,他不可能不担心。

  随我走就是了。年轻人道,现在我就给你定好个位。

  说完话,年轻人掏出手机拨打了个电话,大意是说有个人定了位之类的,因为说的是和魏富贵差不多的家乡话,魏富贵还是听得懂的。

  魏富贵相信了,抄起起了包,随着年轻人走出车站,但他还是保持一段距离,因为有着被抢被骗的经历,他还是做足了防备的心理。

  有一个成语叫做“有备无患”,这个成语其实不是对每个人都适用,尤其是魏富贵这样对于江湖险恶虽有着较深的防备心理却没足够能力应对可能会发生意外的人。

  出了车站不远,便没有了能让人感到踏实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昏暗的路灯和摇曳的树枝,还有偶尔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无不给魏富贵一种惊恐的感觉,他心里有些慌乱,几次想停下脚步,可是回家的强烈信念又促使他不得不迈着步子跟随那个年轻人。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魏富贵的要遭受的劫难依旧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次的遭遇,对于他而言,超过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当三个黑影突然出现在魏富贵周身时,他深感不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跑,而是反抗,但这无济于事,那把在微弱路灯光线反射下依然明晃晃的匕首往他身上刺来的时候,他很本能地用最大分贝的声音喊出了“救命啊”这三个字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魏富贵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是在洁白色墙壁的医院病房里,床边还坐着俩警察,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人以及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

  醒啦!这声音是从那位年轻的护士嘴里发出的。

  床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魏富贵想动一动身子,但他发觉,他一点力气都没有,而且还带着一种钻心的痛。

  我这是咋地啦?魏富贵喃喃着。

  你别使劲,轮到医生说话了,你都昏迷两天了,警察先生问你话你照实回答就是了。

  两名警察中年级稍大的一位走到了魏富贵的病床前,医生给他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您好!那位警察先是自我介绍,我叫赵嘉,是w区公安分局刑侦队的,您的这个案子由我和我的搭档荣晓飞负责处理。赵警官说着手指向床正前方的拿着笔录本的年轻警察。

  魏富贵稍作点头,算是回应。

  接下来就是一问一答,中间偶尔因为魏富贵感觉不适而稍作几次休息。

  在警察的询问中,魏富贵才知道,他自己已经在医院的急救室躺了两天一夜了,他身上中了五刀,失血过多造成昏迷。而不幸中的万幸,这几刀都没有刺到他的心肺等要害部位。

  魏富贵也从谈话中得知,是眼前那位一直配合着警察问话的年轻人叫了急救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魏富贵看着那个年轻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询问结束后,那个年轻的警员把笔录拿到魏富贵跟前,让魏富贵过目:您看看一下这些笔录,如果与您刚才所陈述的没有什么出入,请您签字和按手印。

  魏富贵双手是能动的,他接过本子,看了看那些笔录,虽然有些字潦草得他认不出来,但大体上那些回答和他所表达的意思没有什么出入,大概是身体过于虚弱,看了一半,手就没劲了,年轻警员荣晓飞见状,便帮忙拿着那笔录本子,让魏富贵瞧。

  行了。魏富贵道,把笔给我签了罢。

  荣晓飞说:您还是先把它看完吧,签了名后如果发现和您陈述的有出入,都不能再改动了的。

  没事,犯事儿的又不是我,能有啥差错呢。魏富贵道。

  荣晓飞有些为难地侧头看了他的上司赵嘉一眼。

  就给他签吧。赵嘉说。

  荣晓飞就把笔递给了魏富贵。

  魏富贵用力的往床头方向挪了挪,倚着床架把小半个身子撑了起来,然后在荣晓飞拿着的笔录本上很郑重地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用食指在医生递过来的红色印台点了一下,按照荣晓飞说的,在自己每一处签名的地方按下指印。

  魏老哥,您先好好治疗,案子我们会跟着,有什么新的情况请及时跟我们联系。赵嘉说。然后又转身拍了拍对站在一旁的年轻小伙子的肩膀道:这几天辛苦你了老弟,你的事迹我们会跟你们学校反馈的。

  这么点小事儿就不用声张了,赵警官。小伙子道,平时有医生护士照看着,我下了课有空过来坐坐而已。

  赵嘉笑了笑说:小老弟,再怎么你也是救了人家的命啊,不是小事儿。

  然后又转头对魏富贵道,魏老哥,这小伙子两天前把你给送进医院来的,你也得好好谢谢他。

  这个小伙子就是魏富贵从s镇搭车往汽车总站时给他垫付车票钱的那个,名叫尹毅,是一名在校的大二学生,课余出来兼职做送水员挣点生活费。

  那天晚上魏富贵被抢的时候,尹毅恰好送完最后一次水经过事发地点附近,他听到了呼救声,但是隔了一条马路,而且路中间还有隔离栏,等他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歹徒已经逃之夭夭了,只剩下躺在血泊中的魏富贵。尹毅于是立即报警并呼叫救护车,才让魏富贵才捡回了一条命。

  赵嘉和荣晓飞离开了之后,医生和护士又给魏富贵做了一番检查和治疗,尹毅觉得有医生护士在,他自己觉得继续送水顺便中午再给魏富贵弄点吃的。

  魏富贵躺在病床上,回想着这三个月来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倒不如死了干净。二十多年教书的经历和他对这个社会所抱有的理想化态度,几乎在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转向了令人沮丧、灰心的负面去了。

  现在唯一令他感到应该活下去的,是因为把他救下的尹毅。

  因为护士跟魏富贵说,救治的费用都是那个叫做尹毅的年轻人垫付的。而魏富贵还知道,尹毅也只是一名在校的贫困学生,课余做送水工勤工俭学,一次性缴纳五千块的费用,是多么大的数字啊!

  这些钱得还给他!魏富贵心里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中午的时分,尹毅满头大汗地感到医院的病房,手里拎着汤和肉粥,当他把汤和肉粥打开来的时候,魏富贵落泪了。

  非亲非故,却像儿女一样如此细心照料自己,怎不令魏富贵感激涕零呢?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魏富贵说——这句话在他醒来之后,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大叔,别老这么说。尹毅道,换成别人,也都会这么做的。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能够活着就好了。

  不对,小伙子,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是你这种救死扶伤的品德。魏富贵对年轻人说话的口气,还是带着当老师那时候那种说教的习惯。

  尹毅笑笑,没有再搭腔。只是不停地搅拌着碗里的热粥,等着它冷一点了,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喂魏富贵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