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将那摞黑瓷碗在大桌子上一一摆开,又回头将人数了数,再将碗点了点,却不怎么够,便转身去灶屋取碗,在过道里碰到提着两只电壶出来的马翠萍,她便小声说:“今儿可费了五婶两桶水!”又怪怪的一笑,马翠萍也一笑说:“看红缨说得怪的,五婶管不起饭了,还管不起水?”……红缨到了灶屋,先朝水瓮里看了一眼,果然快见底了,便又瞅了瞅那两只水桶,也都是空的,中间锅里却是还有大半锅开水的。她便笑了笑,去案桌下层隔板上取出两摞共十个黑瓷碗摞到一起,端了出去。
大家喝茶水时,少不得边喝边谝闲传。期间便有人问起耀林婚事准备的咋样了?耀林便说:等银花那几床陪嫁被子一缝好就过门,箱子、椅子等嫁妆一时半会做不好,等以后做好了再抬过来。他这边也没有啥好准备的,新房都拾掇好了,墙跟顶棚全部拿白纸糊了,亮堂得很。床也请人重新漆了一遍,跟新的一样。
便有个衍字辈的后生小名虎子的笑道:“想不到耀林叔还蛮细心的噢,捏捏揣揣的啥都置办好了,现在就剩下播种生娃了。”耀林把脸一红说:“你个小娃子家,咋说话没大没小的?虎子,不是我说你,你啥都好,就是一张嘴爱胡说。要不,女娃子咋见不得你?要是你嘴上的毛病不改,我看你媳妇怕就难说!”
红缨笑道:“耀林叔这话说得太在理了。虎子哥有时候说话、开玩笑也太没个下数了。前两天开的那玩笑,要是换个别人说那话,我早就翻脸了,上去就给他两个批耳子。但是一想,虎子哥就那人,就硬是忍了。”虎子讪笑一下,没接红缨的茬,却掏出一根纸烟向耀林扔去,高声说:“耀林叔,我先给你发根烟,巴结你一下。”耀林把烟接住,笑了笑说:“虎子还学大方了,舍得发烟了?”
虎子道:“耀林叔,我巴结你是有个原因的,你刚说了我说不下媳妇。我说媳妇这事还就把你靠上了。”耀林把虎子发的这根烟与嘴上正抽的那根烟接成一根一拃长的长烟,边抽边说:“怂虎子是故意难为你叔嘛。我到哪去给你说媳妇去?”虎子笑道:“耀林叔,有现成的在那放着,你还给我装?就看你帮不帮这忙呢!”耀林道:“虎子这话说的!我哪知道你看上谁了?”耀全也说:“虎子,你就甭藏马虎了,瞅上谁了,就直说。耀林嘴瓷笨一些,做不了媒,我给你做媒。”
虎子笑道:“郭三妞我看就不错,要是能成……”一句话未说完,就被耀林打断了:“虎子,你咋能说这话呢?怪不得红缨说你开玩笑有天没日头的。你把银花叫婶呢,三妞是谁?是你婶的妹子。你这话要是叫外姓人听到了,还不笑话咱姓汪的是牲口?”耀全也说:“虎子,你这要是玩笑话,这话也就太二杆子了。要是你心里真惦记着三妞,赶紧把旗旗儿给卷了!”虎子便讪笑一下,说:“我就是随便一说。”红缨笑道:“虎子哥造下是要长辈子收拾的,经了这一回乖,以后说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
却不想红缨这话竟惹得虎子有些恼了。他霍地往起一站,边往外走边说:“我就是个二杆子!我再二杆子,也只是过个嘴瘾,不像有些人,净咥实活!”耀林不觉把脸微微一红,暗想是不是他跟银花耍耍的事叫他看见了?红缨也不觉把脸一红,暗暗寻思他跟衍华在一块戳戳打打甚或搂搂抱抱都是避着人的,难不成竟被他看见了?
虎子到了大门外,又犹疑了一下,心想主家应该留他的,可是屋里并无一人喊他留下,他便恼恨恨的扑进场院,扬长而去,到了场院西侧,却又甩了一句话过来:“妈那个x!我二杆子咋?二杆子也没有日老x!”他的声音很响,一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汪衍彻不由得把眉一皱说:“虎子哪根筋搭错了?他骂谁呢?”衍华道:“谁晓球的他骂谁呢。”红缨淡笑一下说:“也怪我,就不该多了那一句嘴,把虎子给惹翻了。”心中却暗想,弄不好耀林帮五婶担水的事虎子知道了,那怂本来就有些二杆子,要是知道耀林爱在五婶家进进出出,五叔平时又不在屋,他肯定要往瞎处想的,想着想着,她不由得就轻叹了一声。
过了好半日,屋里的气氛才又活跃起来。说说笑笑间,竟又说到了虎子,便有一人名叫汪衍良的道:“咱汪家户面太大了,啥人都有。但是你扳指头算一下,二杆子货还都出在虎子那一门,像汪衍弛弟兄伙的,还有那谁……”话未说完,汪衍彻便笑问:“我走的时候,汪衍弛还小着呢,他可又弄啥了?”汪衍良却看了耀全一眼,欲言又止。
汪耀全笑道:“咱一屋都是自家人,说说也无妨。只是以后都不要乱说就是了。汪衍弛犯法了,把何百川的女子给祸害了。可能快判了。都是大人造的孽,叫晚一辈来还账来了。我原来就警告过何百川,说:‘你怂,可不敢耀烈一值班就往他屋里跑,小心哪一回就栽跟头了。’他怂当了耳旁风。害得我直到现在安排活都要掂量来掂量去的,生怕耀烈跟百川离得近了会干起来。”
耀林道:“耀烈哥是个肉囊子货,现在还不是把他婆娘怕得要死。你就是把他跟百川安排到一块干活,他也不会放一个屁的。”耀全道:“你要是在我这个位位儿上,就不会这么说的,万一他俩打起来了呢?当干部的是不是要受把作?”
红缨笑道:“四叔,咱这儿没有外人,我就问一句尴话,问得不合适了,你批评我。我隐约听到一个闲话,说是汪衍弛其实是百川叔的娃,也不知道是胡说呢还是……”耀全叹了口气说:“这事咋说呢?咱心里知道这个事就行了,不要多说。耀烈好赖也姓汪,这事要是传开了,咱整个汪家脸上都无光。都是何百川造的孽。现在倒好,娃子受法去了,女子疯了。”
汪衍彻听了半天,总算有些明白了,便问:“是何秀莲疯了吧?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她还小的很,总爱往咱上院子跑,跟衍哲、九娃子没少杠祸,虽说调皮捣蛋,倒也蛮可爱的,咋就疯了呢?怪可怜的!”
耀全道:“咋不是?那娃命苦。起先呢,她屋只是把她在屋里关着,也没绑没咋,可谁想得到,她竟在屋里打地洞。后来,就是耀林给银花屋过礼那一天,她竟给跑球了。寻着以后,一看光关起来就不行了,何百川就从队里借了一根铁链子,一头拴在秀莲的腰上,一头拴在床腿上。我去看过几回,只有一回认不得人,满嘴胡说,剩下几回,看起来都怪好的,一见我就哭,叫我给他大求情,叫把她放了。我大小事情都经过的,也算是心硬的,可是一见莲娃子满脸的眼泪,可怜巴叉那样子,心里一下就软了。就有心叫把莲娃子放了,可是把她放了又咋办呢?她一犯起病来可不是耍的,要是动个大乱子就谁都下不了场了。”
衍彻便叹了口气,紧拧住眉头说了句:“想不到这几年队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低头沉默不语了。半日后,他又摘下帽子扣在膝盖上,抬起头笑了笑说:“大伯,我想明天去莲娃子屋转一圈,看一看她的情况,你要是有时间了,咱俩一块去,行不?”汪耀全尚未开口,马翠莲却已嚷了起来:“衍彻,没看你大伯忙得跟啥一样,哪有功夫陪你闲转?再说你又不是医生,你去了莲娃子就能好?别人躲都来不及呢,你还硬往跟前凑?”
燿全笑道:“翠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衍彻想去看一下莲娃子,说明衍彻仁义。刚好我也想去跟百川他两口子说个事。不是那啥嘛,前一向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听白家洼大队刘队长说,白家洼的黑龙潭最近灵验得很,人都偷偷去敬神还愿呢,说是跟龙王要的药啥病都能治。我这一向就胡寻想,管他迷信不迷信,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干脆叫百川两口子去黑龙潭给莲娃子要一服药,说不定还能顶点事呢。”
衍彻笑道:“大伯这主意挺好的。虽说是迷信,但精神病本来就是心理上的事。我们部队由于任务特殊一些,请人讲过心理课,讲的有催眠啦心理暗示啦啥的,反正就是说,心理暗示的作用是很大的。咱农村不迷信的人少,说不定从黑龙潭要的药还真能起点作用呢。大伯,要不这样,反正咱今儿黑也没啥事,要不咱现在就去莲娃子屋里?”
耀全哈哈一笑说:“衍彻还是个急脾气!那行!走。”一边说着,已站起身来。马翠莲急忙说:“你大伯赶紧坐。衍彻咋一点眼色都没有?几年兵还给当倒蹴了!一屋的人都来看你来了,你沟子一拍就跑了,像话不?”耀全笑道:“翠莲,你也不要歪衍彻,我觉得这主意好。今儿黑刚好人多,都去百川屋转一圈,百川两口子是不是心里也是暖和的?随后呢,叫红缨写个广播稿,给公社广播站送去,把解放军同志关心慰问困难社员家庭的事也好好宣传一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