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是因为爱吗?
痛苦是因为恨吗?
释怀是因为无所谓吗?
都是,又不全是。
对马步腾来说,真正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
武屈醒了。
当护士告诉他可以探病的时候,他用理所当然的语调,以与之前毫无变化的表情与语速微笑着对武屈的爷爷说:“您请。”
可老人最后却千说百说,把他也一并弄进了病房。
以白色与茶色为主色调的病房非常宽阔,白色的床单搭配着面无血色的少年,令人不由自主的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攥、猛掐。在靠向窗户的那侧,还另有一张空着的病床。而在武屈床边的白色三层小桌上,则摆放着先前他爸妈买来,却只被护士放在一旁的苹果和橙子。马步腾在病房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等到武屈的爷爷急匆匆上前对他孙子又问又哭时,便干脆也走过去,并仿若完全没有素质的搬过正对着病床的那张红色滑轮椅子坐到武屈床边,也不给他爷爷让座,只从小桌上的塑料袋里捡出一枚苹果,并自顾自的啃了起来……
“孙儿,是这个大哥哥救了你。来,快……”
老人边抿嘴哭泣,边拽过武屈的手并将之硬塞到了马步腾撂在床边的左手上:
“快,说谢谢。”
“哥哥,谢谢……”少年声音虚弱。
给人的印象,也完全是那种担惊受怕的可鄙感觉。@$%!
“……”
马步腾没理他。
他只是,继续往那既没洗、也没擦的苹果上留下了自己的齿痕。
咔滋——
果肉满口。
嚼动的同时,鲜嫩美味的汁液也充盈了整个口腔。
“唉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是。俺们老武家,就小屈这一条独苗,他是我的命根子。要是他真在水里淹死喽,我真不知道……(啜泣)真不知以后该、该怎么去见俺们家的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
呵,列祖列宗……
马步腾依旧没说话。
他依旧自顾自的啃着苹果。
反正对他来说,该做的必要的解释已经跟武屈的爹妈解释过了。不管现在这老头儿是怀疑他,还是真打算感谢他,那都和他马步腾无关……
苹果。
对现在的他而言,只有苹果是重要的。
毕竟,他是实在不敢再继续逼自己继续想那些肮脏的龌龊事!一想到那些欺负了武屈,把他逼到自杀境地的小子们仍恬不知耻的活在这世上,他便有如万虫噬心。
怎么办?
所以说,他现在能怎么办?
不知道。
所以,还是继续啃苹果要来得更踏实。
咔呲、
咔滋……
“爷爷,我想和哥哥单独说会儿话。”
武屈神色虚弱。
他眼睛毫无灵气,明明是小孩子,肌肤却像是几十岁的中年人般黯淡无光。马步腾注意到,他身在被子外的胳膊颜色暗白,至于他的嘴唇……则更仿若自己救她上岸时一般惨青。
……
然后,武屈的爷爷便离开了病房。
而马步腾则在目送这老人离开病房后,又往前一挪,直接将椅子搬到了武屈近前。
咔滋……
他最后啃了一下苹果。
顺手将还剩许多果肉的苹果核往一旁的小垃圾桶里一丢后,马步腾擦擦手,并将视线重又对准了武屈的眼睛:“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干的?”
“是我自己,往里面跳……”
“为什么?”马步腾逼问道。
“是我自己,没用;是我自己,无能……”武屈颔着头,从他身上,马步腾看不到哪怕一丝的谋求反抗的意志。他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人虽然是活的,但是他的心、他的灵魂,乃至他作为十几岁孩子的全部童真与全部意识……都是死了的。
“你不说话,我永远帮不了你。”于是,他继续前倾身体:“但只要你对我说……”
“那有什么用?”
可武屈却只是在苦笑:“哥哥,我感激你。你救了我,不止一次——但是,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你别看我小,我在这方面懂得的东西说不定比你还多……力量,你兴许比他们强。但是,你知道王灿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吗?”
“好啊。”
马步腾笑了。
他只觉着,武屈的这句话不止侮辱了这孩子自己,更侮辱到了他马步腾。
“你觉得我会在意他爸是干什么的吗?你是想说,我敢在涨水时从桥上跳下去救人,却连反抗一个有势力的小鬼的爹都不敢吗?”
“哥,我知道你很勇敢……”
武屈垂下了头:“我从电视上看到了,也在晚上追了你的视频。我知道你是新北侠——哥,你是好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却不是只要人好就什么都能做成的。”
“你还小,最好多有点儿梦想。”
没来由的,马步腾竟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旋即,他伸出手,并直白地按住武屈的头发轻轻揉蹭:
“你自己不是知道吗?我,是新北侠。美国大片你看过没?电影里那些大英雄,连杀人放火、妄图毁灭世界的坏蛋都不怕。”
“但是……”武屈愣愣地望着他:“但是,哥哥你……”
“是啊,我知道。”
马步腾苦笑一声。他站起身,兀自往病床床位走去,并又在踱到经由窗子映进病房的直将地砖照得反光的那一带走了几遭:
“我飞不起来,也没有能徒手拆掉一座大楼的力气。甚至,在正义心这方面,我可能还远不及那些最堕落的超级英雄——若要我为了全人类的存亡拯救谁,我估计自己做不到;就算能做到,说不准也会拿这个要挟政府,好管他们要钱……”
武屈笑了一下。
只可惜,这孩子此刻的笑容比哭更凄惨。
“……”
马步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叹息道:“我其实也知道的,大多数人眼里都没有我。即便是那些知道我的,也只把我当成了一个哗众取宠的蠢货——假如他们知道我之所以拍视频都是因为在给丁老板打工,估计,他们之后还会更瞧不起我。”
“在我心里,您是我永远的英雄。”武屈突然说道。
“是啊。”马步腾却只是简单赞同了这句称赞:“我知道。我救了你两次,我一直关注你,我试图照顾你,我甚至在发现你被同班同学欺负的时候出面帮忙——但是,最后一点我做的还不够好。对吗?”
“……”武屈眨了眨眼睛。
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终究瞒不住某些事。但正因如此,想赢得一个孩子发自真心的崇拜,才值得尝试。
更何况……对现在的马步腾来说,他想做的已不再是单纯希望被崇拜这么简单了。
“那次,我做的不够好。正因为我做的不够好,你才被他们又逮到了可趁之机——这一次,我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会重新开始,我必须从头再来——不将这所有事、不把这所有肮脏、龌龊、可鄙的成年人思想从你们这群孩子中驱逐出去!我死不罢休!!”
这番话,他说得极有力度。
以往在大学时,他只在装逼时才说得出这么漂亮的话。然而这次,他却不是在装逼。
什么叫装逼?
说到却做不到的话,是装逼。
说到便做到的,则是男人。
“你必须告诉我——现在,这不只是你的事。它更是我的事。对我来说,被几个小孩以这样的方式羞辱,从从来没有过的!我明明已经告诫过他们不要再欺负你,他们却偏不听——那好。既然如此,我便得向他们实现我的第二个承诺。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把所有事、所有事!……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哥,我已经原谅……”
“!”
在武屈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马步腾突然拧头盯住了他。
他一字一顿:
“强者才配原谅。你,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我……”
武屈刚要申辩,马步腾便已然低吼出声:
“你?你什么你?你是一拳头揍塌了他们某个人的鼻梁,还是强迫他们像你道了歉?你是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是你有能力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你现在,明明什么都做不到。你懦弱得,甚至想要用自杀来向全世界宣扬你的软弱!!”
“我不懦弱!”武屈反叱道。
“你不懦弱?啊,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有勇气自杀,却没勇气反抗他们吗?是。自杀是一种勇气,反抗则是另一种勇气。我不想理会你所拥有或你认为你自己拥有的是哪种勇气。武屈。你已经不小了。我自己也从初中这个年龄段走来过,我知道初中孩子都懂得多少——你说,你自己说。你现在和我争辩自己是不是个懦夫,这有意义?倘若你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都告诉我,再在我决定怎么做的时候跟在我身边并原谅他们,那你是真的原谅。可倘若你只是坐在这儿!只是躺在这儿像个懦夫似的不停伤害自己来尝试证明自己的‘勇敢’,那我只能说,你!你是个懦夫!!”
“我不是!我不是——!!!”
武屈愤怒的咆哮着。
但是,他气力却明显不足。
是怀疑吗?
或许吧……
他在质疑自己的作为。其实,一切不正如马步腾说的这样吗?他,不敢反抗;他,将一切寄托在伤害自己、以令那几个人“后悔”的基础上。可是……
可是,谁会为自己伤害了另一个人而感到后悔呢?
……
说到底,他们只是看不起他。
对那些人来说,武屈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甚至还远不如路边的一条会呲牙的狗要来得更强。
“……”
于是,他沉默了。
武屈没有抑郁症。
他只是看不懂。
他只是不明白。
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他都不懂、也都不明白。
轻声地,少年征询道:
“你的力量,那不是我的力量。即便依靠你,我不是也仍显得像个懦夫一样吗?”
“你踏出了第一步。”马步腾正色道:“这已经足够了。”
“但是……”
“如果依靠我就没法证明你自己的话,那你觉得那个依靠他父亲权势和依靠他同伴人多势众的小子又算得了什么呢?”马步腾继续追问:“相比起他,你缺少的仅仅是勇气。事实上,这世上一切愿意帮助你的都可以成为你的助力,鸟不会因为羽毛和肉不一样而不使用羽毛——我,就是你现在的羽毛。”
“我当真可以完全信赖你?”
最后一次的,武屈发问。
“是。”
而马步腾,却只是一如既往的直率而果决:“你可以完全信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