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同理，新北市也绝不是一天就堕落成这样的。
新北……
曾几何时，在毛总统的时代，新北是全共和国最好的城市（大概）。当年，整个东北地区都被称作共和国的长子，可是，时间像一把在人们身上用力切割着的刻刀。它伤害了国家、伤害了人民、更伤害了无数没啥卵用的新北人——所以说啊，共和国为啥要发展属于共和国的自由资本主义啊？！想当年，啊……当年的国家管控经济的时代，何等美好。可后来国家却强制工人下岗、政府人员失业，一大批除了在国家体制内发挥余热外便再无一技之长的新北人被赶出了工厂和办公室，剩下的则是那些拼命为自家亲人捞钱的厂长、官僚，以及一部分能为厂长和官僚们做事的社会二流子……啊啊！人心不古！！
……
当年，在得知刚加入工作不久才准备啃国家一辈子的自己也成了下岗工人的时候，丁老板是真想过要从桥上跳下去！
为了那份工作……
那份本该养活他一辈子，令他吃喝不愁、且在相亲市场上成为小姑娘们倾慕对象的工作……没了。
他想死。
他当时，是真的特别想从新北大桥上跳下去！
“……”
但那时的他却终究没有那么做。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相恋半年的女友挺身而出。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不与丁老板分手——而为了他们两人的爱情，她甚至不惜与她父母断绝联系。
“让咱们从头开始吧。”
工作、工作、工作。@$%!
当时的新北，似乎遍地都是机会，又似乎完全没有活路。
但是当时女友的这番话，却给了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勇气与决心。他丁老板所欠缺的，仅仅是一丁点儿不服输的闯劲儿和不甘堕落的拼命劲儿。这两者，他都没有——但为了他当时的女友，后来的老婆，再后来的老伴儿。他却毅然决然踏上了这条看似完全没有希望的坎坷之路……
不懂技术？学！
但问题是，就算你学了技术，也没用。
没有机会？找！
但问题是，就算你拼命想找机会，也找不到。
当时，对丁老板来说，他人生的每个瞬间都黯淡且了无色彩的。
那几年…他练着跑长途。帮人家拉货，再在到外省后从那边找人给他们拉煤——通过这个，他攒下了第一笔可供支配的手头资金。当时，他想的不是天无绝人之路，而是我有了钱、太好了、我要拿这笔钱跟女朋友结婚，我要用这笔钱买一个能支撑我俩生活的工作。我要……
结果。
结果，他当时的女友、后来的老婆、现在的老伴儿却结结实实地赏了那时的他一记嘴巴。
“你觉得我有那么想要婚礼吗？”她质问着：“有了这笔钱，你难道就不能拿它做你这段时间一直叨咕的那件事吗？就是……开一个，咱们新北人自己的酒厂。”
“那没用的。”
当时的申辩与争辩，丁老板直至现在仍记忆犹新。
“我没有技术！”
“你不是一直在学吗？”
“做酒的那么多，你看过有哪个人起来了？！”申辩？
或者说，这仅仅是败犬的狺狺狂吠？
丁老板没有野心。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他所想的只是能找一个踏实的好工作、娶一个踏实的好老婆、生几个踏实的好孩子、再就此度过自己这踏实本分老实肯干的一生。仅此而已。
“即便你一辈子都挣不到钱，我也嫁你。”
然而，他的这个女友却有着一种远超出他掌控的坚韧意志。
“要是你没了心气儿，要是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咱俩最开始谈的时候，我看上的就是你人稳重、心好、工作也稳定——但要是你真不想服输，我挺着你。就算全新北都觉得你是错的，我也觉着你是对的——这几年你一直在想什么、在看什么我都记在心里。你睡觉时叨咕的要酿酒、要开酒厂、要把生意做大到全国闻名的那些梦话，我也都听在了耳朵里——我早就嫁给你了。咱们俩不是早就办过婚礼了吗？这钱……你拿回去。”
“但要是我失败了，你爸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你也会成为全新北永远的笑柄！”
“他们笑话，就笑话他们的去吧。”
民间故事里李靖和红娘子、许仙和白娘子的那些个故事，丁老板从来没相信过。
但是，他女友给他造成的这一系列印象，却又令他稍稍相信……
他、
他……
……
后来的事，便都顺理成章了。
女友熬成了老婆，老婆熬成了老太婆。老太婆成天唠唠叨叨、磨磨唧唧、叽叽歪歪，她烦人烦得要死，明明家里有的是钱，却还是连孙女吃剩的苹果核都要拿过来再啃一遍——丁老板在家时，她无论看见他在做什么都要凑过来好好唠叨一顿。不是饮水机里面的水好像有点儿漏，就是这么好的塑料袋你干嘛让员工们拿来装垃圾，弄过来给我买菜正合适…每逢老家伙唠叨时，丁老板总会感到不厌其烦。他一觉着闹心，就总喜欢独自个儿背着个手去找街上那帮老头儿下棋，或是直接打电话给几个老伙计到公园或别的地方溜溜弯、散散心……可是，无论老东西有多少毛病，也无论她那得了脑血栓的脑子究竟有多糊涂。他也还是……爱她。
多年的爱情，一路相扶。
从平庸青年，到干瘦老头儿。
从长脸姑娘，到傻瓜老太。
已经……四十多年？应该得五十年了吧！
……
丁老板不知自己为啥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牙都快掉光了的老东西。
老东西越来越老，也越来越糊涂了。
深海鱼油没法滋润她的脑子，蜂胶也没法重新激起她当年的那股子连天都不怕的劲儿。
她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死老太婆……
死老太婆……
想着想着，丁老板胡乱伸手扒拉了一把自己不剩多少根儿的头发。
烦！
真烦！
所以说啊……
“现在你看到的，是我们新北特别代表队。新北特别代表队是咱们新北人的骄傲，首先是作为中路对线的shanima选手，他是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外援，他今天很可能会拿到自己最擅长的英雄……”
嗯？
不知为何，在丁老板旁边，竟坐着个捧着手机瞎看的小孩。
看模样……高中？还是说刚上大学？
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个什么“猎头”还是“猎猫”的在刚见面的时候，总喜欢首先炫耀他们自己个儿的学历。什么帝都的，什么留洋的，还有什么接连跳级在五年内读完本科硕士博士生的…哈？原本，丁老板曾以为现在这社会已经成了是个人就能上好大学的时代。可直到他家大孙女连上个专科都要花钱，别的不会、只懂在家里刚给完钱不久就再打电话管家里要钱的时候，他才终于知道这帮读书好的孩子原来是这么的不容易……
不过，坐这儿的这个娃一看就不是很聪明。他大概是那种，连想读个新北师院都费劲儿的主儿。
啊，说到新北师院…不是都说很多香港的老头儿赚够了钱，就喜欢在全国全世界到处捐教学楼吗？有可能的话，丁老板也想试一试。上回他才把这个想法跟自己手底下的那些个爱说大话的高材生参谋们说过。他们的意思是做这个其实不是很难，只要你往教学楼里捐百分之多少的钱，学校就会赶着给你命名权……呃，话又说回来。要是自己以后真打算搞这个，那教学楼的名字，都该给它们怎么命名呢？
“新北二锅头，喝出男人味”教学楼？
“新北二锅头，您居家旅行的唯一选择”宿舍楼？
好像都可以。
而且，大孙女这两年也总有点儿翅膀硬了，想要往外飞的架势。你问她整天要那么多钱，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结果她说没有；你再问她既然没谈恋爱，那你还拼了命的花钱是想干嘛？她就要说，同寝室的女孩都被当地的大款包养了……包养、包养、包养了！！！？
我了个草诶……
我了个草诶……
一想起这茬，丁老板险些心脏病再次病发。
包养？
问她多少钱，她说——比较一般的那个，一个月三万。
三万？
折合起来，就是一宿一千？
从前在酒桌上，丁老板也不是没听过那种道德败坏的商人。据说，有的人喜欢包养年轻小姑娘作为他们的情妇——首饰买的是高仿货、房子要按月付月租、就连开出去的车也完全是他自己的——听当时唠嗑的那老板说，那些道德败坏的商人说这样弄比较省钱。至少比叫鸡省钱，而且还干净……当时，丁老板不过是听听就笑了、忘了。他反正从没想过那种古代相当于秀才的大学高材生会为了钱做鸡……可他妈真没想到，现在这社会、竟然还真有啊！
他本以为这已经是极致了。可谁曾想，大孙女然后又说现在还有那种在学校里约炮的——他问她什么是约炮，大孙女就说是男的和女的在网上聊熟了，就到一起吃个饭、说说话，然后到宾馆开房……丁老板当时记得自己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和颜悦色说我理解你们年轻人，现在这时代已经不时兴先结婚了。再说我和你奶奶当年就是……咳咳，所以说，你们学生现在会有这种西方的一套理念倒也正常。可是……
可是，大孙女然后却说，约炮的那些都不是情侣。
接下来，她又说约炮的那些个还很多都有男女朋友。
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朋友……
这样的话，在他心底里一遍遍翻来覆去的回响。
之后，大孙女好像还说了什么“我天天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之所以没人敢追，就是因为我给他们的印象特别正经”“爷爷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人都老坏了。男生还凑合，女生这边儿一个个都是长舌妇一样的混球兼王八蛋”……她说了好多好多，可丁老板，却是连一句都听不清楚了。
哈？
哈？？
所以，这些也都是从西方传播过来的先进经验？
难怪新闻联播里总说西方人经常被中东那边儿过去的难民各种爆炸！从前，丁老板还会觉着是有恐怖分子混在了难民里面。但他现在却觉着，这些应该都是西方人不积攒阴德造下的恶业。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还这些杀业和淫业——所以啊，信佛果然还是有好处的，孔夫子他老人家也什么都说得对……
想着想着，他渐渐入了神。
又过会儿，没来由的，他就突然产生出了一种想和这个闷头坐在这凉亭里看手机的小子随便聊聊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