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透明，祠堂宁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觉得这一场仗是透支了这辈子的力气。

　　公仪羽爬起来一半，又不想了，一头向后栽倒，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

　　舒服得让人嫉妒，我索性也坐下来。

　　看看沈默还呆站着，我觉得今晚他的三观大概被颠覆了个彻底，遂好心安慰：“你也不要太介意，都是你祖上干的事，与你无关的，而且现在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怨气也不会再纠缠了……”

　　他长久地站着，脸上有梦游一样的神情。终于，他摇一摇头，慢慢地走到牌位架前，将晃到地上的牌位捡起来，又把那些歪了的牌位摆正。

　　他的背影在半明半暗中晃动，然后我们听见从最深的角落里传来唧唧的笑声。

　　这声音！

　　虽说语调凄怆一波三折令人毛骨悚然，可到底能听出，就是孙曼丽的声音。

　　她在黑暗里潜伏了这么久，看了这么长人打鬼鬼打架的戏码，终于出现了。

　　我从地上弹起来。

　　沈默全身一震，仓皇抬头四顾：“曼曼，是你吗？回我啊！”

　　这样的鬼声鬼气里，沈默还能坚持本意，倒真的让人起了佩服。

　　鬼笑停止了。从发出声音的那个角落，有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人正从黑暗里往外走出来。

　　那个人走到月光的边上，停住了。月光照明白了她的正面身体，她的脸掩在黑暗里。

　　“曼曼！”沈默大喜过望，大步迈过去，想将她拉过来。

　　那个人没动，只发出一声幽幽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回来？”

　　沈默愣一愣，有点糊涂，解释道：“发现你不在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

　　那个人完全没有在听，只在不停地重复，声音越来越低：“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突然，她拔高了喉咙，一声凄绝的呼喊划破了空气：“沈予轩，你为什么不回来！”字字血泪，是质问，更是控诉。

　　沈予轩？

　　是那张柳宜芳照片背后写着的那个人么？

　　而面前这个附体的鬼魂，我想，她就是柳宜芳了。

　　在黑暗与月光的交界处，像世界带上了朦胧的毛边，似真似幻，虚空中有两个半透明的身影在说话。

　　“予轩，你为什么要我回乡下？你家现在都不承认我们的自由恋爱，我怎么能回去？我宁肯留在这里陪你……”这个说话的女子面对着我们，身着民初的打扮，神情柔顺。是孙曼丽的脸，是柳宜芳的人。

　　“不行啊……今天王大帅，明天李师长，天天争地盘，这眼见的又要打仗了，城里能跑的都跑了。听我说，宜芳，你先走，我把洋行的货物盘点好了就马上跟过来。”对面的男子温和地劝说，虚空中，他的脸渐渐清晰。俊秀的五官，一双总似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是沈默的脸！

　　我和公仪羽齐齐惊呼出声。

　　再看沈默，整个人都呆住了，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可是，宝宝就快临盆了，医生说胎位不太好，我怕……”女子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仍在犹豫。

　　“没关系。”男子过去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信心满怀，“乡下人多，对你照顾得更好。我家里已经来信了，很欢迎你回去养胎。你还没去过乡下吧？那里风光好，人都淳厚的，族里规矩也正直……别怕，你生产之前，我一定带着医生回来。”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经过今天晚上这一遭，才知道沈家在行善积德的外表下，掩盖了多少恶行，又维持着怎样一个伪善的面孔。

　　羊入虎口。

　　后面的事态发展是如此的昭然若揭，甚至不用费心去猜测。

　　沈家既然反对自由恋爱，柳宜芳自然成了勾坏沈家子弟的败德女子。柳宜芳到了乡下，不管是故意磋磨还是无意忽视，这个孩子自然是没有生下来。而承诺带着医生回来的沈予轩，没有赶到。甚至——难免令人如此恶意地揣测——若他是故意，自然是不会回来的。

　　沈默的脸血色尽褪，苍白如纸，嘴唇不停抖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回来？”这一世，这一刻，柳宜芳又向前一步，走到了月光下。

　　月光下，这一张女人的脸，鬓发凌乱，面色青白，冷汗涔涔，像是费劲挣扎后的虚脱，又像是临死时的回光返照。

　　柳宜芳，也大抵在当时横死了。

　　沈默呆若木鸡。

　　女鬼放在身侧的手掌动了一动。

　　我情知不好，慌忙上前企图拉开沈默：“退后啊！”

　　在这一刻，女鬼的双手已经闪电般抬起，瞬间扼住沈默的脖子，双臂僵直，竟然生生将这样大一个人提得脚离了地。

　　女鬼的力气，我们头次见面我就体会过了。看着这场面，我喉咙口那里仿佛还有点火辣辣的疼。

　　若要直截了当，就拍上一巴掌我的血来解决问题，可我觉得女鬼这般也实在情有可原，于是犹豫着没伸手，只在她身边团团转，试图劝解：“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但是这个人不是沈予轩。他是沈默。过了这么多年，沈予轩早就死了，这个人是别人……”

　　女鬼不为所动。

　　“不……”倒是沈默艰难地发声了。他费尽全身力气，也只把头转过来一点点。他竭力将眼角余光瞥向我们这边，艰涩地笑一笑：“没关系，不用救我……我从小，就常常梦见这场面……也许，我就是沈予轩转世。我该得的。”

　　我本想继续劝说，就算是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也是个全新的人，却在听到“转世”两个字时，突然心里猛震，上身疼痛般地蜷起，仿佛一道大锤重重一击穿透我的心。

　　转世……转世……

　　这两个字，似乎对我很重要。

　　我整个人滞住，又开始绵绵密密地头疼。

　　女鬼格格笑了两下，指骨凸起，再次用力，骨节的咔咔声在夜里清晰可闻。

　　公仪羽本来在询问我的情况，眼见那边沈默又不好了，又忙着跑过去要阻止女鬼，忙的团团转。

　　正当此时，祠堂外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风里隐隐送来“围起来！”“围起来！”的喊叫声。

　　我狠狠地将十指掐紧头顶，竭力用外力的疼痛去抵消内在的痛楚。抬头望去，通往祠堂的小路上，数不清的火把在夜色里燃烧，蜿蜒如长龙由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