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沈家不配做沈南城的亲族，已经无人追究了。

　　因为沈家众人发现，面前这个人说话不多，却是会真动手的。

　　战栗之后，反应过来的沈氏族人哄然大乱，再次作鸟兽散。

　　站着的我和公仪羽、半躺的沈默、呆呆的孙曼丽，我们这狼狈的四人组合，与吴潜之间突然有了一大片空地。

　　吴潜看向我们这边：“还不过来？”

　　我听出了他隐忍着的不耐烦。

　　虽不明原因，但我一早知道他对我有成见。今晚又被派来拯救我们，不能跟着沈南城去做什么大事业，没在心里把我们吊起来打，这样已经算礼貌了。

　　确实给人添麻烦了。

　　我低着头，深刻反省，和公仪羽一左一右，扶起还在断片中的沈默，又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拉起孙曼丽，向着吴潜走过去。

　　到了吴潜身边，我用最大的诚恳说：“谢谢你，吴潜先生。”

　　他一瞥我，没说话。

　　倒是公仪羽十分兴奋，抬头望着吴潜，闪闪都是崇拜的光芒：“您太厉害了！无钱先生！哦，吴潜先生。”

　　我觉得他很画蛇添足，而吴潜肯定也能听出这一前一后两个相同发音代表的不同字眼。

　　公仪羽浑然不觉，一句比一句喊得甜：“吴潜先生，吴潜先生！我从没见过您这样厉害的人！说句大不敬的，我门的掌门都赶不上您！”他笑嘻嘻的，垂涎三尺地腆了脸，“相逢就是有缘，您可以教我几招不？我尊您为师傅，您日后有什么吩咐，我决不皱一下眉头……”

　　他聒噪中，吴潜抬脚就走。

　　“哎，哎，吴潜先生！”公仪羽半扶半拉沈默，追在他后面。我只好拖着女鬼跟上去。

　　本是站成死寂的那群白骨骷髅，也摇摇晃晃地动起来，分成两边，陪护在我们左右。

　　于是沈家的族人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就算看见我们一行人穿过祠堂，也没敢来阻止。

　　吴潜在祠堂里站了站，手在空中一挥，祠堂里骤然白光大盛，从不同的缝隙和角落里升腾起一些不成形的虚弱阴魂，飘飘渺渺钻进光源，然后消失。

　　“吴潜先生太厉害了！这样简洁的度化！神乎其技！返璞归真！大音希声！大道无形！”公仪羽已经崇拜到五体投地，“他简直不是人！”

　　这大鸣大放的赞美似乎终于引起了吴潜的注意。公仪羽最后一句话说完，吴潜微微回头，瞥了他一眼。

　　公仪羽立马送上一个机不可失的真挚笑脸。

　　吴潜转回头，继续向前走。

　　我们穿过沈家大宅，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夏末的夜螽在草丛里凄鸣，不知从哪里升起白雾，在我们身边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只觉恍若隔世。

　　走出大宅门时，月亮已经到了西天，黑夜变淡，天色开始蒙蒙发青。

　　沈默的车还静静蛰伏在墙根边。

　　公仪羽在沈默身上摸到钥匙，上前检查一番，松了口气，启动车辆：“还好，他们没弄坏车。”

　　我扶着沈默在后座半躺下，又去拉孙曼丽。一触之下，感觉到孙曼丽皮肤上的寒气正一点一点消退。

　　她的样子仍然如泥塑木雕，但奇异的，我熟悉的那张鬼脸正在渐渐虚幻消失，而孙曼丽原来的五官慢慢显现。

　　我想到一件事，手心一紧。鬼脸消失了，是不是代表柳宜芳怨气了结，就该魂归地下了？

　　那么，孙曼丽最终会变回一具尸体？

　　她和沈默还来不及把话说开，该怎么办？

　　我们今晚折腾得几乎送命，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心里着急，又没有主意，想起不远处的吴潜，恳求地望过去：“吴潜先生，孙曼丽她会不会变回……”顿了顿，死人两个字我终究没说出口。

　　吴潜冷眼看看孙曼丽，似乎并不情愿，但终究道：“人死灯灭，魂归地府，乃是天道。不过，我来之前，沈先生说，可以暂时不送她下去。”

　　对着我，吴潜的眼神里净是责问，是在责问我——你又让沈先生破例了。

　　又是沈先生。

　　我扯起嘴角，勉力抑制着乱成一堆麻的心情，对吴潜难看地笑一笑：“今晚真的是太谢谢您了，吴潜先生。我也会谢谢沈先生的。”

　　提到沈先生三个字，吴潜倒是终于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吴潜先生！您这就走了？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我到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您啊？”公仪羽见他要走，赶紧把脑袋伸出车窗大喊。

　　吴潜背影不动，带着一群行走的骷髅，走进晨雾里。晨雾合拢，湮没了他们的踪影。

　　留下公仪羽依依不舍地看着偶像的去处。

　　我送孙曼丽从车后门进去，然后赶紧跑到副驾座位坐好。

　　大宅高墙内又隐隐响起了喧嚣声，似乎有人群正由远及近。公仪羽把头缩回来，一踩油门，我们在沈家族人还没重新组织起来之前，溜之大吉。

　　车开得很快，雾气在我们车前消散，顺着笔直的大道，贞节牌坊一座座从我们车窗外掠过。

　　我趴在玻璃上再次看它们，和昨天来时的心境已完全不同。那些牌坊昨天是活的，今天怨气消散，只余一座座方正的石头，沉默刻写着过去的故事。

　　公仪羽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一眼，哼着歌问：“这趟比当初说的凶险多了，我可要加钱啊，二少？”

　　哎？我赶紧回头去看。

　　后座上，沈默已经清醒了，脑袋仰躺在头枕上，有点疲乏地对着我们笑：“你开价就是。”又侧头去望着孙曼丽，柔情万千地拉起她的手，口里对我们道谢：“这次多谢你们了。”

　　他对面的那个女子，此刻鬼脸彻底消失，已经是真正孙曼丽的样子，她对着沈默温情地一笑，又抬头来向着我们：“真的谢谢了。”

　　她没有变回死人，这样很好。可是，她现在是孙曼丽，还是柳宜芳？

　　她温柔地笑起来：“我是柳宜芳，也是孙曼丽。他是沈予轩，也是沈默。”

　　沈默也笑，拽着她的手在空中摇啊摇。

　　公仪羽大觉肉麻，又是耸肩膀又是吐舌头，大发感慨：“你们也不容易！一个转世，一个找转世的人找了这么多年……”

　　他又问我：“你说是不是，南雅？”

　　他的声音茫茫地划过我耳边。然后我听见他慌张的发问，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南雅？南雅？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茫茫地坐着，头脑一片空荡。

　　我的目光机械地投向车外后视镜。镜子里，我满脸苍白，眼光发直，额头冷汗涔涔。

　　我看见曾经的我凤冠霞帔，龙凤双烛高高燃烧，映出我麻木的脸。我在说话，我听见那句话是——

　　“别人都说你死得没意义，但我不会。不管你转世百次，千次，即使要闯地狱之门，我都会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