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哗然。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女鬼会说她糊里糊涂飘荡了几十年，为什么她对回沈家老宅有如此的执念，又为什么我们一来，祠堂里的陈年鬼魂都被惊起。

　　老人在地上叩首不止，涕泪纵横。女鬼，不，柳宜芳站在他面前，依然僵立，木无声息，黑气却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九十年前的那场悲剧，阳错阴差，千丝万缕，在今晚统统收进一根针，仇怨都报，就此收尾。

　　躺在地上的沈默呻吟一声，眼皮动了动，似乎是正在醒转。

　　现在这祠堂外，这空地上，感觉又有了点活气。

　　却听见沉木拐杖在青石条上重重磕下去的声音，一声闷响，将所有人的心又吊起来。

　　只见族长站在飘摇的火光下，脸上一半光线一半晦暗，手掌死死握着拐杖龙头：“这就想完了？便宜了他们！”

　　那位庭叔正被人扶起，闻言，急得双手使劲拍大腿：“这回真的完了呀，不要再结仇了！”

　　夜色里，族长声音嘶哑如夜枭：“坏了沈家的命格，哪有那么便宜！”

　　老人气急，踉跄着腿就要过去：“我说不要再结仇了……”却被两个壮年族人一左一右，哄着硬架走了。

　　公仪羽跳脚大怒：“你们沈家真是不可理喻！”

　　然而沈家的族众已如蚁群慢慢聚拢，漠然的目光都望向我们这边。

　　女鬼呆呆站着。她身上的戾气已完全消失了。

　　无路可走。

　　我站起来，抬头看看天上，上半夜的浓云散去了，半个月亮挂在天边，视野很好，能看见月亮表面的阴影。

　　我伸手放进衣袋里。里面还有一把小刀。

　　虽然微小，但也不屈。

　　也许我们消失在这里，像水泡幻灭。

　　但至少，月亮看到了。

　　沈家族众越围越近。

　　突然间，四下狂风骤起，树影摇动，草木皆兵。

　　远处的池塘水声大作，波涛滚滚。

　　狂风在地上卷起沙砾，不管是我们，还是沈家的众人，都不得不低头捂住眼睛，躲闪着扑面的沙土。

　　这风起得诡异，停得也怪。

　　每个人身上抖一抖都是一堆砂尘。

　　沈家族人乌合之众，面面相觑后一阵喧哗，慌慌张张四下张望，却没找到任何异状。

　　只有我看见他们背后的那条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这个人实在出乎意料。

　　我张了张嘴，愕然发问：“吴潜先生？”

　　公仪羽张了张嘴，惊呼出声：“无钱先生？”

　　我回头瞪他。

　　沈家众人才慌忙往后看。

　　眼看来人只有一个，且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于是在初初的震惊之后又纷纷鼓噪起来，互相壮胆，叫嚷一声高过一声。

　　吴潜在他们一丈之外稳稳站住，照例惜字如金，面无表情。

　　到底是族长感觉不对，用力咳嗽两声，让众人静下来，自己分开人群过去，站到第一排中央：“年轻人，你有什么事吗？”

　　吴潜指一指我们：“带他们走。”

　　族长已摆出的权威自然不容冒犯：“年轻人，他们对我们沈家做了大恶事，我们不能放人。”

　　吴潜翻起眼睛，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们沈家有什么命格可言？”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沈家众人登时义愤填膺，又一片叫嚷。

　　我却张大了嘴巴。

　　他简直是大大看不起沈家。可沈家是沈南城的家族啊？

　　而他又对沈南城那样毕恭毕敬，这次星夜赶来救我们，应该也是因着沈南城的命令。

　　这中间的逻辑，我是真想不明白了。

　　公仪羽和我有一样的疑问，拉着我问：“他不是沈南城的人吗？”

　　我回身一把捂住他嘴巴：“小声点！”

　　哪有这样把沈南城暴露出来的！

　　那边厢，族长面色阴沉到滴水：“你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想带人走，看你本事了。”

　　话音落下，周围族众一阵鼓噪，棍棒林立，都对着吴潜一个人。

　　这众寡悬殊的局面，吴潜却似并不放在眼里，只冷笑一下，脚尖在地上点一点。

　　阴风渐起。不知从哪里传来幽幽的鬼哭声，迂回曲折，凄厉惨恻。

　　我近来长期撞鬼，倒是已神经麻木，左右看一看，并不介意。

　　沈家族众却是头一遭，急着察看自己身侧，明明什么也没有，鬼哭声却越来越响，仿佛泣号阴魂就缭绕在他们身边，瘆到骨头里。

　　我看见其中大部分人已双腿筛糠，就要站不住了。

　　也有几个胆大的，勉强撑着架子，对不争气的族人吼：“不要怕！啥都没有，他耍花招的！”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的浓重夜色里，有一群人影影绰绰地走来。

　　他们姿势扭曲，走得摇摇欲坠，一步一顿，默然无声，渐渐向这里逼近。

　　“这些人可能不好对付，”沈氏族长回头吩咐族人，“你们要注意……”

　　话未说完，所有人都已尖叫出声！

　　那些东西已走到近前，在火把和月光的照映下露出真容。

　　哪里是人。

　　是骷髅。

　　一架又一架。

　　白骨上，还挂着新鲜的泥土。

　　这些无名白骨，长久地埋在山野里，在今夜受到召唤，从地下爬起，走过长长的山路，带着死亡的气息，来到这里。

　　吴潜轻松地驱使着它们。他果然是个有本事到可畏的人。

　　而更可畏的是沈南城。他将这样厉害的人物随意地放在我身边，只说是保我平安。

　　我心中茫然，不知到底该作何感想，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直到微微的刺痛升起。

　　我对沈南城的关心应当感激，应当受宠若惊，却又如此害怕他的深不可测。

　　白骨骷髅森森围绕，夜风灌进他们黑洞洞的眼眶，带出死亡的气息。

　　所有人都战栗地闭了嘴。

　　族长双手颤抖，拐杖死死抵在地面支住身体，仍在强撑：“年轻人，你有本事，但他们破了我们沈家的命格……”

　　吴潜冷声：“你们沈家的命格是靠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破便破了。遭反噬也是自找，休要不服气。”

　　沈家族人面有不甘，却又不敢反驳。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叫：“你是沈南城的手下吧？”

　　四下哗然。我心里一惊。

　　说话的人就站在我们附近，刚才公仪羽的问题，果然被人听去了！

　　吴潜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

　　那人试探着喊出来，随即气弱地顿了顿，见吴潜并没反对，于是又抖起一点勇气，继续申明：“好歹我们是沈南城的亲族……”

　　一道风声呼啸，一块白骨破空而过，将此人狠狠撞飞在三丈之外，打了个满脸开花。

　　只听吴潜森然道：“你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