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波浪般退后，外围的人转身就跑，里圈的人拼命往后挤，谁撞了头，谁踩了谁脚跟，一团混乱，鬼哭狼号，瞬间腾出半圆形空地，上面横七竖八掉了不少鞋子。

　　女鬼的面目在黑风中若隐若现，嘶声来回激荡。她猛向前扑，左手提起一个大汉往远处重重一扔，右手一挥，便有一个人被当胸抓出五道黑痕，一声惨叫倒地抽搐不止。

　　人群溃散，狼奔豕突。

　　公仪羽拉我一把：“我们快走！”他俯身下去，将昏迷中的沈默左手抽起，搭到自己肩膀上。

　　我协助他，用力抬起沈默的另外半边身：“不能丢下孙曼丽，沈默让我们照顾她！”

　　公仪羽在风里大喊：“她出不了事！她本来就是死人！”

　　我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她是为了救沈默才这样的，总得让他们两个把话说清楚……”

　　公仪羽道：“来不及了！回来再说。”他弯腰一个使劲，将沈默抽上自己的背，随后向前一个踉跄，抽搐着嘴角道：“好重！”

　　我赶紧扶住。

　　在一片混乱中，完全没有人来顾及我们。

　　然而我们要出去却也不容易。

　　人群这样厚。

　　跑散的人们离得远了，发现实则厉鬼也就孤零零一个，这又壮了胆子，站得远远地看着，也堵死了我们的去路。

　　性命攸关，沈氏族长爆发了不符合年龄的敏捷，连滚带爬，总算脱离了女鬼的厮杀范围，一身泥一身土地爬起来，连声呼叫拿长竹竿来：“不要怕！离远点制住她！”

　　他站立的位置离我们并不远，背对着这边，呼喝指挥，全神贯注，没发现黑暗中还隐着我们。

　　我想了想，摸一摸口袋里的小刀，咬了咬牙根，往黑暗里再藏了藏，打算摸过去。

　　公仪羽一把拉住我，压低声音急促道：“你别乱来！你制不住他的！”

　　我挣开手：“不拼一把怎么办？”

　　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当此时，远处围观人众突然一阵骚动。

　　有人在叫：“庭爷爷来了！”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只见一个深深驼着腰的老者，被人搀扶着慢慢走到混乱的最内圈。

　　他形容干枯，老态龙钟。正是下午时候我们在堂屋里见到的那个老人。

　　族长稀疏的眉毛皱起，小跑过去：“庭叔，你怎么来了？”

　　火把已经灭了一半，光线晦暗，那个佝偻在阴影里的老者，比下午时还要缺乏生气，一如风中残烛。

　　他没搭理旁人，只颤颤巍巍地走到那黑风席卷飞沙走石处的边缘，挣开搀扶的人，梗起脖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竭力的呼喊：“宜芳嫂嫂！”

　　我们都呆了。

　　果然，他当时就已认出了柳宜芳！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是我，我是予庭！”喉咙渐渐嘶哑。

　　黑风却也息了。

　　黑风停处，一片空地。众人瑟缩在几丈远外。

　　女鬼，不，柳宜芳站在空地最中央。众人不敢呼吸，一片死寂里，她颈骨喀喀一声，头转向这边，鬼气森森的脸孔一片死板，直直对着那个老人。

　　老人抬起头，混沌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泪光：“宜芳嫂嫂啊，你回来了……”他在衣兜里探摸，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张叠起的纸，递到女鬼面前：“我下午就往家去，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这个东西……”

　　女鬼不言不动，漆黑一片的眼眶了无生气。

　　老人见东西递不出去，却也不气馁，倒像是心愿终于得偿的样子，颤着手将它展开来。

　　那张纸陈年太久，颜色昏黄，展开的声音悉索发脆，让人担心随时会碎成片。

　　老人一边小心展开，一边口里絮絮地道：“宜芳嫂嫂啊，你走早了一步……这个抚恤书我留了九十年啊。那天你刚走，这张抚恤书就到了啊！”

　　九十年？

　　抚恤书？

　　我望望女鬼的所在，她仍盯着老人那边，面容木僵，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老人用力睁开浑浊的眼睛，拼着力气辨认上面的字：“予轩哥他，他启程的时候正遇到外边的军队攻城，他跑回去安排洋行的工人疏散，一颗炮弹落下来……”

　　老人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似是九十年前的噩耗至今仍在影响着他：“宜芳嫂嫂啊，你走的时候怪予轩哥抛弃你，其实他没有，真没有的！后来他的行李被送回来，里面还有给小孩买的洋玩具……”

　　老人颤颤巍巍，要将手里的抚恤书递过去：“宜芳嫂嫂，你看看，你看看吧。予轩哥没骗你。你早走了一步，就早走一步啊，你要看到这个，就不会怪他这几十年啊！”他眼里闪起浑浊的泪花。

　　一片死寂。

　　我看看昏迷中的沈默。又看看毫无声息的女鬼。

　　我原本对他们两个的结局已经不抱希望了。虽然他们今世仍在互相卫护，可前世的恩怨怎么了结？

　　可是峰回路转，庆幸他们未曾相负，这个死结居然解开了。

　　想来女鬼的威胁能就此解除，连沈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仪羽斜了肩膀放下沈默，撑着让他半躺在地。

　　我蹲下去查看，然后抬头看向女鬼那边，期待她赶紧醒来。

　　却见女鬼静静不动，没有眼白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展开的纸。突然间又一道黑风骤起，紧紧绕着身体盘旋，早已穰脆的抚恤书顷刻碎成一片一片，在风里簌簌翻飞。

　　“沈……沈！”女鬼嘶声，含糊不清，“孤魂……野鬼！”

　　惊变骤生，所有人哗然。

　　人群本已退得够远，又争先恐后往外跑。

　　老人被风刮到，趔趔趄趄，跌倒在地。他抬头望着面目狰狞的女鬼，拔起喉咙：“宜芳嫂嫂啊！没让你好好下葬，是沈家的错！因为你去的时候发了诅咒，沈家害怕，才找道士来把你的魂昧住！不是故意让你变孤魂野鬼的，真不是啊……我代沈家给你赔罪了！”

　　他真的翻身，膝盖着地，苍老的头颅垂下去，对着女鬼磕头不止：“可是宜芳嫂嫂，你这次回来，已经报仇了！你把这里压着的鬼都放了出来，现在祠堂里的风水破了，沈家祖宗也不在了，你报仇了！你安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