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只跟着我的鬼了。

　　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并且统统只说一句话：“我要……”

　　却也并不敢上前来骚扰我，只是离着一个远远的距离，嘴巴不停歇地一张一合，跟水里的鲶鱼似的。

　　有几次我被跟踪得不胜其烦，突然转身，想要捉到一只来问个究竟，它们却通通跑得比我更快。

　　一群不知所谓的鬼，一个视我为假想敌的苏珊，一个跟沈南城传绯闻的女星，和坚持不懈打电话回来要教我抢回沈南城的孙曼丽贤伉俪。

　　我觉得日子再这样过下去，我会爆炸。

　　我开始给征信事务所打电话。

　　征信事务所之前受了我的委托，也不是不努力，可怎么也调查不出我的过去，每次都是道抱歉，并表示一定会很快有进展，一有线索就马上通知我。

　　我索然地挂上电话。

　　我又去了一趟警察局。

　　我熟门熟路地在警察小哥面前坐下，带着期盼问：“有新的消息吗？”

　　于是小哥又将失踪人口库搜索一遍，确定并没有新增与我相似的人，抬头抱歉地笑一笑：“没有。”

　　我压抑心中失望，向他表示感谢。

　　警察局人来人往，我与上楼的人擦肩而过，下到接待大厅时，我顺便看了一眼立在正中间那面大大的衣冠镜。

　　这面镜子素来光洁，一尘不染，背对大门，正正将接待大厅后半部分完整地映在里面。

　　我今天经过它面前，一如往常扫了一眼里面，打量一下自己的仪表是否端正。

　　然后，我觉得有点不对。

　　我手臂皮肤收紧，上面浅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假作驻足，半侧地站在镜子旁边，尽量不动声色，视线掠过镜面，一一扫过大厅每个角落。

　　一切景象都很正常，直到我最终确定不对是来自我背后——我背后是楼梯转折下的角落，逼仄昏暗。

　　往日是从没有人过去那里的。此刻却巍巍地站了一个老者。一身的灰。灰色的衣服，灰色的鞋……灰色的脸。

　　它与我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我攸地瞪大眼睛，而它微微张开缺牙的嘴，皱纹诡异皱起，浮现灰扑扑的笑容，它的嘴巴缓缓张合，我不用仔细揣摩也能知道必然是那两个字：“我要……”

　　这样的阴魂不散！

　　眼看它站在墙角，应当是无路可退，我紧一紧牙根，深深吸进一口气，猛地回身，向它的所在冲过去。

　　它并不为所动，只是咧起嘴巴奇诡地一笑，身体骤然虚化。

　　我心头发急，脚下猛冲，到了那个角落，伸手出去，却只碰到它最后一片消失的衣角。

　　手停留在空气中。

　　愣了半晌，确定我又再次让鬼溜掉了。我懊恼地转回身，却猝不及防与一个人迎面撞上。那人急匆匆过来，低头不曾看路，被我撞了一个趔趄，手中抱着的文件撒了一地。

　　我十分难以为情，连连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赶紧蹲下去帮他收拾。

　　他一声不吭，也蹲下来，垂着脑袋开始捡地上的文件。

　　我快快地收拾好一叠，顺手递给蹲在面前的他：“您先收着这堆……”

　　无人应答。我低垂着的视野里，是一双惨白的手，机械地做着捡纸的动作。

　　我的手一顿。心里掂了一遍，慢慢地抬起头。

　　面前蹲着的人与我不离三寸。看大略，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他依然垂着头，而与我眼对眼的，只是他背上趴着那个灰色的老鬼。

　　老鬼再次缓缓张口：“我要……”

　　我从地上弹起来。

　　一道灰气从年轻警察背上抽出，是那只鬼飞快地穿墙而去。年轻警察一声不吭，一头栽倒在我面前。

　　接待大厅里一阵大乱。有人跑来将我们围住，此起彼伏慌慌张张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无话可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眼前人仰马嘶的景象，只觉如此虚幻。

　　一番折腾，医生终于确认，警察只是晕倒，并且这个晕倒是身体不适所致，与我无关。警局向我道歉，然后表示可以送我回家。

　　我摇头拒绝他们的礼送，茫然地出了门，走在警局外的大街上。

　　要是再说这些鬼不是专门冲着我来的，就是掩耳盗铃了。

　　最初跟着我的，是普通的鬼，隔着远远的距离，只像是骚扰人的恶作剧。后来出现的鬼，胆子更大些，离我的距离一天近似一天。直到今天，已经出现了附身的厉鬼，并且敢在阳气旺盛的警察局里作停留，即使这停留很短暂。

　　下一次，该出现什么了？

　　我不知道。

　　我现在只能看到周末时刻，人潮汹涌。我逆着人流，脚下沉重，缓慢地避过迎面而来的一个个人。

　　川流的人群，高高低低的脸，各种各样的表情，中间夹杂着一些直直盯着我的……鬼。他们隐在人潮中，迎着我走过来，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转过头来，张开嘴，无声地开阖：“我要……”

　　我失去了所有追逐它们的兴趣。疲倦地在路边长椅上坐下。

　　长椅另外半边本已坐了一对恋人，似乎觉得我打扰了他们，女方不满地扭头过来，瞪了我一眼。

　　可这生气至少也是人的生气。

　　我甚至感激地对着她笑一笑。

　　她一怔。应该是觉得我有点奇怪，她仓促地转回头去，不自在地挪一挪身体，又与恋人低声嘀咕几句，片刻之后，两个人站起来，走了。

　　空荡荡的长椅上，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失落地坐了半天，到底想起一件事，摸出手机，调出公仪羽的号码，一拨之下，听筒里照旧传来冰冷疏离的女中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自沈家老宅回来的第二天，公仪羽便通知我们，他深觉自己修为浅薄，决定回师门再次修炼，就此没了音讯。

　　最懂这鬼神门道的人联系不上，我的手指无意识往上划拉，通讯录一行行飞快滑过屏幕，我看见沈默的名字。

　　可他和孙曼丽与我隔着一个太平洋，远水救不了近渴。

　　再往下，我看见沈南城三个字。

　　我放在屏上的手指顿了一顿。

　　沈南城三个字，似乎就代表着无所不能，更曾经代表了安宁与安全。

　　可我想，我不能再去找这份安全了。

　　我闭上眼睛，疲倦地垂下头，将手机抵在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