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过那黑暗中的事物，手上的感觉很奇怪。

　　我擦一擦掌心，竭力忘记那异样的感受。

　　不知是被孙曼丽抓伤，还是被我的血所燎伤，那黑暗中的异物似乎在数步之外暂停了动作，并且在那隐藏之处发出咻咻的声音。

　　这咻咻声似人似鬼，非人非鬼，像是个从某个僵硬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又像是钝刀刮过毛玻璃，听得人难受至极。

　　但也告诉了我们危险所在的方向。

　　我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回这个商场的格局，以及所在的位置，确定了我们离门口大概有多远——万幸我发现自己招惹是非的体质之后，养成了每到一个地方都先看逃生路线的习惯——并且幸运的是，那异物并不在我们逃亡的路径上。

　　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已经无法验证我估计的方向是否正确。我横下心，一把抓起身旁孙曼丽的手，开始夺路狂奔。

　　而那异物似乎暂时的惊异之后，开始咆哮着追过来。我拼命竖起耳朵，听它的落步。先是两声像后肢着地的闷响，随后是两声稍轻的像手掌拍击地面的声音——它的前肢，其实是手？实际上，是一个人形物体四肢着地，正贴着地面飞快地向我们爬过来？

　　这念头令人毛骨悚然。我毛发倒竖，只觉背上寒浸浸像有阴风吹过。下意识地反手往背上挥，却只划过空气，而耳朵里听到那追逐的步伐声越来越近。

　　转过角大概十来步就是大门，大门外便是有霓虹和车灯的人间世界——我如此想着，然后因为估计错误提前转弯而右肩重重撞上转角处的大理石廊柱。

　　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撞击，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顾不上停下察看伤口，我往外拐绕过廊柱，忽略那已经几乎近到脚后跟的怪物的咻咻声。

　　前方不远处果然有隐隐的光线，映出朦胧的大门，可是这光线如此黯淡而昏昧。我心中一紧，却再也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直接撞开大门，跌跌撞撞在门外人行道上站定。

　　可外面又是个什么世界？大街还是那个大街，却空荡荡没有一辆车；建筑还是那些建筑，却黑洞洞没有一盏灯。更别说有人或者任何其他活物存在。

　　死寂的世界，唯一的光源是天上的昏黄月亮。

　　月色昏暗，但也足以看清紧跟在我们后面，直接撞破玻璃而爬出来的异物——是一个衣着整齐的人的形状，用怪异而僵直的姿势紧趴地面，仰脸对着我们，面孔僵硬空洞。

　　”是他！”我惊叫，看清楚了它的脸，然后终于想起为何之前我会觉得黑影似曾相识。

　　是一个早已被忘在脑后的，本该退场的人。那个当初掐死孙曼丽本体，随后又在公馆8号，被孙曼丽的鬼魂复仇的人。

　　我十分扶额，忍不住看一眼身旁的孙曼丽。

　　孙曼丽不是已经自称将他吸个半死，只能回家等死么？怎么反倒变成似人似鬼的妖物，出来寻仇呢？

　　不过既然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作为苦主的孙曼丽自然是不畏惧的。何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孙曼丽一声不吭，身影闪动。我只觉眼前一花，本是站在身旁的孙曼丽已经到了那妖物面前，十指大张，对着妖物头顶直直地挖了下去。

　　这一动作间挟带阴风，连几步之遥的我都觉得十分厉害。那妖物继续僵着脖颈仰着脸，四肢却十分灵活，滑溜溜地往一旁闪开，手脚并用间，转瞬倒退着爬上了墙壁，就这么贴在墙壁上，死死盯着孙曼丽。

　　一击不成，孙曼丽变得焦躁。嗷地一声，纵身猛扑，双臂前伸，喀喀两声，十指已深深插进墙壁，碎石块灰纷纷洒落，待她抽出手，墙上留下深深的十个指洞。

　　她攻击的地方是方才妖物所在之处。然而此时妖物已退到上方一丈，趁她刚收手，居高临下便扑了下来。

　　两个身影即刻厮杀在一起。妖物本是死白僵硬的面皮渐渐笼上黑气，完全不顾孙曼丽将他脸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块，嘶吼几声，只是同归于尽状得继续猛扑。

　　眼看孙曼丽占不到上风，我心下焦急，眼睛四下里逡巡，突然看见大门处正满地碎玻璃渣。

　　也不知我身上这驱鬼的血对这种非人非鬼的妖物有作用没有，只是疾跑过去，捡起一块两头利的玻璃碎片，一头扎进我掌心，跑到他们缠斗之处，觑得空将另一头狠狠插进妖物的身体里。

　　一道细细的血线很快顺着玻璃流下，流到它身上。所到之处立刻嘶嘶作响，冒起一道白烟，大概是皮肉正被烧灼。

　　妖物痛嘶，却甩不开孙曼丽。我抽出玻璃，正要狠狠扎下第二道，却听见耳畔传来诵经声。

　　本来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我已习惯只有我，孙曼丽和妖物厮打的声音，和准备迎接你死我活的结局，却不料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我跳起来，转向诵经声传来的方向，绷起全身防备。

　　月色幽暗，建筑物的暗影延伸宽广，从暗影中走出来的诵经人，几乎要走到我面前，月光才映到他脸上。

　　面貌再平凡不过的中年道人。可我一直觉得，在一个非常不普通的环境里，一个人越显普通，便越不普通。

　　他出现的时候，妖物便不动了。他诵经时，孙曼丽也变迟钝了。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下，转回来对中年道人道：”这个怪物，是你捣的鬼？”

　　中年道人坦然承认：”他生前的愿望是报仇。我也是受人之托。”

　　我开始和他谈条件:”您接受请托的条件是？我想我们可以加倍。而且，”我指指怪物，”他生前不是好人，死了还要做尽坏事，这种请托恐怕有损道长功德。”

　　他垂下眼，诵了一声法号，语气平静:”我所受的请托，并非为钱。而且，这位女鬼已死去很久，仍游荡世间，有违天理，还是及早送入轮回，对她也好。”

　　我想起当初吴潜说，受沈南城的命令，暂时不把孙曼丽送下地府。

　　现在有人来横叉一杠子，我偷偷觉得是连沈南城一起冒犯了，很是忿忿：”我不知道道门还能管转世投胎的事。”

　　中年道人道:”若是行天理，便都做得。”

　　我几乎要为他的嚣张目瞪口呆了:”你自封天的代言人，有没有问过天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