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连双脚落到地面都没感觉。这才想起现在是什么时候！城外烽火连天，步步进逼，死意早已笼罩在这王都上空。

　　我一把拽住墨玺的袖口，紧盯他的眼睛，恨不得把我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以把他推到天边去：“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皱起眉：“我说过，我可以帮你。“

　　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来送死的。我拼命摇头：“你不是南国人。你没必要和我们一起死。“

　　但想到他肯到这种必死之地来看我，我心里酸了一下，又莫名有些满足：“你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要你死……“

　　也不知是否错觉，我感觉他的声音变得不悦起来。他答非所问地道：“但你肯和你弟弟一起死？“

　　我很有些莫名其妙，脑袋里转不过来，呆呆地道：“我们是南国的公子和女公子啊？“

　　墨玺叹一口气。这声叹息里的情绪太复杂，我不懂。

　　“罢了，“墨玺说，“我帮你。“

　　我还要摇头，墨玺的手按在我的额头上，止住我的拒绝：“不过，答应我，你不会害怕。“

　　他的手宽大温暖，覆住我的额头，我舒服得不想动。只是尽力抬起眼睛看他，心里琢磨着他说的话：“为什么要害怕？“

　　他微微低头，与我对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宏大，威严，渺视众生，仿佛就连周天子也不过是他的臣民。

　　我心里巨震，喃喃地问：“你到底是谁？“

　　他沉默片刻，道：“墨玺。“

　　我发现开启唇齿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情：“墨玺……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他说：“有时候是。“

　　我木木地问：“哪些时候？“

　　他说：“我在人间行走的时候。“

　　……

　　我踉踉跄跄，往后倒退，直到背抵住冰冷坚硬的城墙垛，整个人退无可退。

　　在我睁大的眼睛里，几步之遥处的墨玺，形象忽远忽近，再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空洞洞：“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说过，来帮你。“

　　我木然的话在耳边回响：“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说：“因为我想。“

　　他转身，面对城外的荒野。南国的士兵犹如秋天被割倒的麦草，正一茬一茬地倒下。战场上空盘旋的风带着兵戈声和死亡的气息，带着臣服的意思，吹起他的衣袍。

　　他君临这生与死。

　　他对着空中说：“起来。“

　　两个字。

　　天色骤暗，浓云翻滚。天边乌压压的惊鸟盘旋，如一块黑幕遮蔽了太阳。

　　从大地深处响起惊雷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飞沙走石迷失了人的眼睛。

　　人们恐慌，背着风寻找安全的地方。

　　我捂住眼睛，从指逢里竭力分辨战场上的变化。

　　战场上，参与者慢慢变多了。

　　多出来的那部分，是已经死去的南国士兵。

　　他们已经死了很久，血已经染红了一片荒土。但他们从血和泥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

　　来。

　　他们面皮木然，气息死寂。但他们的眼中还能看到敌人是谁。他们握起手中缺了口的刀，举起被砍裂的盾牌，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些涂着狰狞花脸的异国入侵者走去。

　　世界上最癫狂的人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场景。

　　何况山戎。

　　狰狞花脸们开始混乱，有人在喊叫，有人在奔逃，也有人鼓起最后的胆子扑向那些死亡士兵，然后在发现无论怎样砍杀也不可能将对方再杀死一次之后，绝望地看着对方举起刀，砍进自己的脖子。

　　越来越多的山戎人崩溃了精神。他们丢下武器，死死趴在地上，颤抖着喊叫，向自己国家的神祈祷。

　　然后神未出现，他们被死而复返的亡者们砍倒在地。

　　庞大的山戎军队终于崩溃了。他们转过身，沿着来时的方向，争先恐后地逃亡。

　　仍活着的南国士兵们，本是战栗地停在原地，看着曾经的战友，现在的亡者们慢慢地收割敌人。直到山戎大规模的溃退，重新聚起了他们已溃散的注意。

　　我看见南玉抹掉脸上的血，拍拍自己已疲劳的马，向着空中高举起刀，一声壮阔地号令，南国的残兵们重振了精神，呼号着，如海潮一般向山戎溃兵们追去。

　　我的心突突乱跳，就要跳出喉咙口。我的感觉是这样不好，急得眼泪都要出来。我趴在城墙垛上，拼命向外探出身子，用全身的力气嘶喊：“南玉！回来！“

　　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将我捞回来：“你要跌下去了。“

　　我被这只手圈在一个怀抱里。我的背与他的胸膛贴得这样近，令我全身战栗。

　　背后那个人叹息一声：“我说过，你不要怕我。“

　　我摇头，想要说不怕，却不敢回首，牙关抖得格格作响。

　　背后的人笑了一声，话音中有了淡淡的自嘲：“你还是怕了。“

　　我觉得再用这种距离相处下去，我的结局只会是崩溃。我干涩的嗓音难听得像拉锯：“请您先放开我……“

　　背后的人沉默片刻，说：“还记得五年前吗？“

　　我茫然，心底有凉意升起。

　　墨玺低头，在我耳边说：“你长大了。该去我的国度了。“

　　我尖叫。拼命挣扎。

　　墨玺稳稳揽住我，不为所动：“跟我走，你才安全。“

　　“我才不要什么安全！死了也就算了！“我在绝望中咆哮。

　　墨玺忽然笑了。他将我转过来，抵住我的额头，神情竟然是愉悦的：“你死了，还是得去我的国度的。不过那样你是做鬼，我不愿意。“

　　我已经听不懂，也不想听。我疯了一样挣扎，却在某一个回头的瞬间，看见一个更绝望的场景。

　　远处，有一枝箭，射穿了南玉的胸膛。他还维持着策马的姿势，随后，轰然跌落在尘埃里。

　　“不！“我目眦尽裂，几乎流血，然后眼前一片黑暗，再也支撑不住，什么都不知道了。

　　……

　　史载，周天子某年秋，山戎越过长城南下，抵达南国王都。天地剧变，南国亡灵重返战场。山戎溃败，退出长城。南国亡灵随风而散，未有一丝踪迹留下。

　　此次战役，南国公子玉与女公子雅，一死，一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