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在人间时常向着我横眉冷对不同，吴潜退后一步，很有分寸地施了一礼：“冥后。”

　　我有点不太习惯他这种前倨后恭。尴尬地摆摆手，表示他不必多礼。又再次追问：“是不是我要出事？”

　　吴潜站得笔直，垂着眼睛：“属下不知。”

　　我盯着他：“你真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眼睛说？”

　　吴潜面皮未动，连眉毛也不抬，有一种恭敬的拒人千里：“属下不敢。”

　　我被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弄得没脾气。左右看看，正好路边的神树下有一块棱角不分明的奇石。本是极佳的观赏之物，不过我在石头顶上拂了拂，把它当凳子坐下来，作出与吴潜持久战的样子。

　　但我等了很久，他仍然沉默地站着，像闭紧了壳的河蚌。

　　最后我只能妥协：“吴潜，我知道你对冥君的忠心，所以冥君要瞒着我的事情，你是绝不会泄露的。但是，”我想了想，希望动之以情，“我也知道现在的局势很紧张。我很担心我那所谓的天系灾命的命格。我最怕的是，我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懵懂无知，贸然举动，反而连累了冥君……”

　　说到这里，我脑海中闪过去的都是一次次我深陷麻烦，沈南城劳心劳力为我收拾局面的场景。本想打动的是吴潜，却不想自己先撑不住了。

　　我鼻梁重重一酸，用力揉了揉眼角，瓮声瓮气地道：“你对冥君的忠心，和我不想让他担心的心情，应该是殊途同归的……所以，请你理解我，我必须知道真相。”

　　说完所有的心里话，我住了口，仰头认真地、恳求地看着吴潜。

　　而这个木板一样的冥府忠心下属终于略有动容。他的嘴犹豫地开阖了几次，终于迟疑道：“我知道的也不完整……我只知道，您的身体会逐渐衰弱，直到天地大战那一刻。”

　　我依然仰着脸，认真地听他说话，一个字也不愿意漏掉。笼罩在袖口下的手却在膝上紧紧捏到了一起。

　　直到天地大战……到那一刻，我会死吗？

　　吴潜的声音在我耳边茫茫地回荡：“但冥君绝不会坐视不理的。他一直在寻求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因此请您不要担心，也不要另有举动，安心等待冥君便好。”

　　他的话并不算客气。但我明白，这是他亲眼看过冥君为我操心的桩桩件件，从而对我最慎重的嘱托。我感动于他对冥君的忠诚，望着他笑了一笑，也慎重地说：“好。”

　　他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

　　我一个人在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远处路过的冥府仆从和侍女抬眼看见我，都不解又慌张地匆匆行礼。

　　我在数次遥遥表示不必多礼之后，终于发现我枯坐此处的举动纯属给大家添麻烦。叹息着站起来，我慢慢地走回房间。

　　脑海里渐渐有如针扎。我往榻上倒下，举起丝垫盖住眼睛。

　　我曾经并不怕死。每当想到自己活了几千年，还有了人间想都想不到的奇遇，便觉得当即死去也并不算亏。

　　但今天，我畏惧了。我与沈南城刚刚过得像世间任何一对美满夫妻，我怎么舍得下？

　　当然，他是冥君，我转个世委实不在话下。但前提是，设若我的魂魄在天地大战那刻，没有烟消云散？

　　毕竟，现在是连冥君都觉得棘手的情况啊……

　　我左思右想，也毫无解脱的办法，只觉得周边都是黑暗，任何一条出路都被堵死。心里觉得委屈，渐渐地，有眼泪样的东西从眼角涌出，顺着我躺着的方向流到鬓发里。

　　我默默地哽咽了两下，忽然，丝垫被人揭开。骤然的光亮让我下意识紧闭双眼，只感到有一双手带着熟悉的温度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我睁开眼睛，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看到沈南城的样子。他的样子尽量平静，可我能看出他掩饰着的忧色。

　　我鼻子不通，闷声闷气地问：“还是大白天呢，就回来了？”

　　他没说话。我身下的软榻微微一陷，是他在我身边躺下来，伸手环住我。

　　我习惯性地挪了挪，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听他在我头顶说：“吴潜都告诉我了。”

　　我瞪大眼睛，转念了然。以吴潜的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有隐瞒冥君的事。他违背沈南城的意思向我透露事实，接下来自然是去向沈南城请罪。

　　这可真是受我连累了。我挪了一下脑袋，将脸贴在沈南城胸膛上：“吴潜是个好下属。都怪我。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沈南城嗯了一声，说：“罚得不重。”

　　我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午后暖阳透过窗棂洒在我身上，我舒服得要命，抬脸蹭了蹭他的胸膛，便任由自己在困意中睡去。

　　朦朦胧胧中，我听见沈南城说：“你不用担心……我就快找到办法了。”

　　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我想对着他笑一笑，可困倦如此深重，转瞬便像深渊一样吞噬了我。

　　接下来的日子，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着的时候，除了越来越剧烈的头疼，便是感到全身虚软，力气匮乏。

　　这大抵便是所说的逐渐衰弱吧。

　　现在任谁都能看出我的异样了。侍女们屏声敛气，轻手轻脚地来去，更加精心地伺候我，像伺候一件易碎的物品。

　　我醒着的时候，往往沈南城就在我身边。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并且每次都觉得他比上一次更好看。

　　他发现了我的目光，便会俯身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躺在枕头上，对着他笑：“看你好看。”

　　他也笑起来：“淘气。”

　　可他的眉头还是紧紧锁着的。我抬手摸摸他的眉心，想要抚平一些：“我今天感觉好些了。”

　　他说：“好。”然后亲一亲我。

　　他知道我在撒谎。我也知道他知道我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