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拿一只镶着银边的小木碗放在客人面前,接着提壶给我倒上满碗酥油茶,
墨莲用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快速道“等女主人再提壶,客人就可以端起碗来,轻轻地往碗里吹一圈,然后呷上一口,并说些称赞茶打得好的话;等女主人第三次提壶时,客人呷上第二口酒;客人准备告辞,可以多喝几口,但不能喝干,碗底一定要留点漂着油酥花的茶底。”
我作为一个东北淫,瞬间明白,听到主人道“酥耳掐雀(请喝茶)”就学着墨莲两小口一饮尽,每次添茶的间断道句“扎西德勒!”
这是源自我听过的一首歌,汉语的一年一年吉祥如意藏语叫老鸡老鸡炸喜得乐……
也如法炮制敬了扶摇酥油茶后,由汉人大娘用汉语介绍了桌上的一堆美食,我就随之吃着奶白的青稞糍耙、奶香浓郁的奶豆腐、成条有咸蒜味的干牛羊肉等等,我一改豪放风,本着君子风度笑不漏齿吃饭不张嘴,看看别人也都这样做呢。
她们聊着“名卡热?”
坐我身边那少女道“贵客不懂我族语罢?姨娘啦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墨莲道“额阿吉名墨莲!”
“尊客说她叫墨莲。”少女解释道。
“卡内沛巴?”
“姨娘啦问你们从哪里来。”
墨莲早脱口而出道“东方。”
“卡巴太卡。”
“这里。”
“是问到哪里去。”
墨莲真是个我无法超越的巅峰啊,现在我又有事要做了,就是学好藏语,能和她比肩!
我歪着头,见扶摇神情不定,暗道墨莲怎么还不说正事?
我想到了还是有汉人在的,欣喜的刚一抬头,就看见盛装的少男少女端起酒壶来劝酒,那少女走到我面前用汉语道“贵客请喝酒!”
我摆手道“我刚刚喝了不少……唉,大娘我向您打听个事?”
汉人大娘看了看我,“什么事?尊客在此,老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尊客?定然是墨莲了。
我渐渐发现她是多么高而遥远。
无所不能,此时却在我身边。
我何德何能?
重点不是这个,而是眼前的事!
“大娘,我有一朋友的弟弟在这西域被人拐走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应该怎么办?”
“那孩子多大?”
“……”我哪知道?
我们聊天,那少女只能默默的在那杵着。
扶摇道“四岁……”
大娘叹道“那恐怕就找不回来了。”
我两人同时道“为什么?!”
“西域人少,中原人多,总有人做的人口买卖,奴隶可能会逃出去,但如果是从小养成性奴隶和兽奴的话……就没那回去的可能了,恐怕你那弟弟早已非人了。”
我听的懵懵懂懂“兽奴?”
扶摇则是又泫然欲泣道“……不会的!大娘……求求你,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不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几年前老妇和藏家姐姐从昆仑南来,到如今太熟悉这西域,不过你可以尽快去大国楼兰故都看看、还有龟兹荒废百年的西域都护府等处,那里总有人去祭奠悼念。”
“多谢大娘指点!”
“贵客请饮酒罢?”
少男少女盛装唱着劝酒歌,我有了可去之路便也放开了豪饮。
酒至半酣,我听见墨莲那道“我不只不嫁,还不想娶夫成亲呢。”
西域与藏族都是有女权在内的,男可娶女女也可娶男。
汉人大娘试探道“贵客觉着我这女儿如何?”
少女明眸善睐,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酒醒了挺多,赶紧道“大娘,我也是女人啊……”
藏家这一遭,千杯不醉的我还是被放倒了,再次醒来,身边已是黄沙滚滚的沙漠了。
而我竟然趴在双峰骆驼的身上!
我迷茫了下,这骆驼不是很少见很珍稀吗?
旁边突然听到了女子的爽朗的笑声“醒了?你再不醒可就急死我与你朋友了。”
我左右一看,看到个一身丝绸为缎,只一件抹胸衣一件轻薄外袍的女子,那衣料颜色从艳红透染到金黄,浑然一体。
乌黑长发用嵌玉与玛瑙的绸带束在脑后,还插了两只长长的翎羽。那女子容貌秀气,但那脸上洋溢着的笑极其有渲染力,让人感觉她美如神女。
我眼光如炬的盯着她,她笑意依旧不减,只是拍了拍自己身下的骆驼等了我的骆驼几步。
后面墨莲悠悠的道“把你从藏家人那弄出来可真花了我不少力气,正好刚出且末城碰到了个从北周回来的丝绸商队,我就花了点钱捎你一程。”
我狐疑的看了看“商队呢?”
“商队走了,但这商人头领非说送佛送到西,要等你酒醒过来叙叙旧。这姐姐真不愧是大商人,一出手就四匹骆驼借咱们……”
笑面女子笑道“佛祖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弥勒开怀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公子的诗在下记得,公子来猜猜我是谁?”
公子?我脸一黑,“中原我是女扮男装的,其实我也是女人……”
她愣了愣,还是笑道“没事,男女都一样。”
我欲哭无泪的问墨莲,“西域已经民风这么彪悍了吗?”
“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她又是谁?离开我一月不到,就男人女人都找上来了?”
我只能将疑惑丢给那个女子,“你是……那个小厮?怎么称呼?”怎么摇身一变成大商人了?
“叫我笑仇就好,一笑泯恩仇。”
墨莲很不给面子的笑抽了“笑抽?!哈哈哈……”
笑仇很机智的无视她,独对我道“我本是嬮妲人,和你一样是到中原暗访中原文化饮食等经商之道的,正巧遇见墨姑娘和你……从且末城出来,同是去龟兹便送你们一程。”
“你怎么认出的我?”我戴了人皮代面的啊!
“看你容貌与刘公子有三五分相像,这才是你的真面目罢?”
“原来如此……”
临近龟兹城门口,就听到了西域乐器奏起的塞外之音。
我早想和她分道扬镳,当即道“已到龟兹,多谢笑抽……呃仇!相送!后会有期!”
“刘公子且慢!西域之旅路漫漫,恐无称心的衣裳,收下在下这丝绸锦袍再后会有期也不迟。”
我道了谢,收下她从包袱里拿出的一件青蓝色丝绸锦衣套上告别。
我三人下骆驼独奔龟兹城中。
当在西域这个异国他乡遇到有汉人衣冠中原乐声的时候,我竟然诡异的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心情与感慨。
家?我何尝有家?
小时候我是在北魏皇宫与军营长大的,我爹是鲜卑人,但都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汉人的东西。
我从未走出过没有汉人东西的地方。
但在这里,西域乐器奏起悠扬跌宕起伏的神秘诡异的声音,艳丽繁复的衣装无不绽放着异域风情,但这不是我的家乡、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踏上了西域都护府故地。
没有把守的人,只有一片略显破旧的楼宇宅院。
几百年十几任西域都护的修建整修,造就了面前这夹杂着西域风情的东方楼阁。
从大汉朝末年到如今的南北朝,快五百年了,但这西域都护府还一如当年的雄伟壮阔,东土中原的气息屹立在这漫野黄沙的西域戈壁国。
不如当年,如今已如风中柳絮,不是断壁残垣,却只有那傲骨的脊梁支撑着当年大汉之风的威武不屈。
如果我是汉人该多好,血脉承自上古华胥古国,女尊的时代,孕育了女娲皇的一个民族。
曾经,有西域都护,就像一地的府衙,西域与汉朝子民一视同仁的有赏有罚。
有都护在,蛮夷戎狄不敢范,护一方西域国平安。
犹记那句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
可如今呢?
汉人有冤有苦无处诉,这西域又成了古时中原人人畏惧的鬼地。
走上九重阶,门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空旷萧条,蜘蛛网纵横老鼠窜行,破旧的窗,还有孤瘦的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梁柱。
我莫名的想哭,可我好多年不曾有泪了。
墨莲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和扶摇分头进里面去了。
我突然听到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的那种哭声,就在不远处……我冲出门去看,看见九重台阶下那处,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各种民族各种服饰各种发色瞳色肤色……
被围观的是个美貌的妇人,一身暗紫色衣裳。她伏在台阶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哭的是她的孩子,也是被此地的人拐走的孩子。
她哭道“泱泱大汉子民竟落得如此下场!武帝在天有灵,为何不佑我汉民啊!苍天无眼,何故乱世狼烟地狱人间啊!何故各族离心离德泯性泯心啊!何故西域鬼地夺我命根子而去啊!”
这一串何故,听的凡是懂汉语的人都沉默了。
而我就站在阶上,沉思。
蓦然有人惊呼道“快看!上面那是都护吗?”
人群乍然一哄,各种语言嘈杂起来,那美妇人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愕然喜泪。
我淡淡道“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中原人。”
那美妇人呜噎两声,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最见不得眼泪了,更何况是美人。
更何况是同遭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