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姐从超市里出来,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向停车场快步走着。太阳直直照射着大地,晒的我的皮肤生疼生疼。水泥地面反射着太阳的温度,热的几乎可以煎牛排,走在上边,感觉自己像极了铁板烧。空气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偶尔吹来的,除了空调的暖风就是汽车的尾气。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风干成了干尸,这种天气还选择外出,本身就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后羿顺手把你也收拾了该多好,我宁愿在冬天冻死也不愿现在热成狗!”我朝着太阳诅咒着,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
蛇在寒冷的冬天,因为难于觅食,同时也为了降低能量消耗,通常都会钻进地洞里,进行一次为期几个月的休眠,我们管这种行为叫做“冬眠”,相对应的,我接下来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或许可以叫做“夏眠”吧。这次出来就是为我的暑假采购充足的零食,然后躲在空调屋内,抱着电脑和高温死磕。
“嗨,同学!”
停车场里,正当我和老姐费力地把食品袋子塞进后备箱时,突然身后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她。我的心突然就紧缩了一下,好久不见了,没想到再见到她还是不能平静。她倒是显得大方了许多,脸上戴着微笑,淡淡的说了一句:“嗨,同学!”
她说过,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即使住在一个城市里也不会经常遇到,我认为是真的,上次决绝的再见之后,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再见。我从没有停止过想她,但我不会要求见面,我猜测我们可能有过很多次见面,在超市,在街上,在餐馆,在我不曾留意的每个瞬间,她或许真的没看见我,或许假装没看见我,我们两个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我们应该是仇人,形同陌路的擦肩而过或许更好过现在这样的寒暄,时间果然是最好的稀释剂,它能冲淡一切爱恨情仇,没想到时隔两年后再次见面,她终于能大方的称呼我一声:“嗨,同学!”
这是我原来经常对她的称呼,不管关系如何亲近与疏远,见面时我都会玩笑一般地叫她一声同学,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换个更亲切的称呼,我或许叫不出口,她估计也听不习惯。我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这么叫我,但语气里除了戏虐我感受更多的却是报复。不管如何亲近与疏远,我们的关系终究还是止步于同学,这个称呼似乎现在看来无可挑剔。
她蓄了长长的头发,也终于学着化了淡妆,都说女大十八变,更何况她本来漂亮。可是当初的那份感觉,再次面对这样一个她时却显得牵强,那个穿着板鞋留着短发的姑娘,成了我心头永远的伤。
那一年八月的一天,按照国际惯例,一群被叫做“高三党”的孩子又被提前开学了,本来也无可厚非,唯一让我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群苦逼的孩子里有一个是我。开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分班,含着泪和地上的蟑螂说了再见,孤零零的抱着书本来到了新班级,在教学楼拐角处的高三十六班,然后我在这里,额……我励精图治,发奋图强的苦读了一年。
来学校之前我妈说我,好歹也算是个高三生了,是时候也该努力了。我当时在我们学校排名一千八百名左右,混好了能考个二批专科,但我不输志气,当即表示要考北大清华,为老郝家光宗耀祖。我妈欣慰的笑了,她说我不正经的样子有我爸当年的风范。我当时就不乐意了,打击我信心嘛,我是真的想好好学习一年的,虽然不考北大清华,至少不后悔当初就行了。我的雄心大志一直幸存到了开学的第二天,遇到我那两个逗比的同桌之前。然后,在班主任排布的座位表问世之后,我对我妈许下的那个关于清华北大的诺言,可以正式划入吹牛x的范畴了。
我喜欢最后一桌,然后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教室最后靠近墙角的位置,经过一番拉锯战,班主任非要坚持按照大小个排座的原则,硬是把我调回了教室的正中央,一个被逗比包围的尴尬位置上。我的同桌叫郑子安,这一响亮的名号饶是我也早有耳闻,三好学生的绝对对立人物;中学生守则的标准反面教材。校违纪大赛月冠军得主,记录保持至今无人能破,有中二病并且久治不愈估计早已经发展到中二晚期,拖油瓶委员会常务委员,政教处办公室常驻大使,楼道办事处处长,校级批斗会主要发言人,这么一个溶诸多头衔于一身的传奇人物,能与之一较高低的恐怕就只有我右边的斌哥了。斌哥叫张果斌,长的有点凶狠毒辣,但是如果你了解哈士奇的习性,你就十分好理解为什么如此凶狠毒辣得外表下能容忍一个如此猥琐、不堪的灵魂。不过你千万不要以为他的外号是哈士奇,因为他善于模仿,所以他的外号叫大猩猩,我身后的大帅哥叫陈志勇,他首先发现了张果斌的这一特点,所以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有了个张果斌回敬的外号,大猴子。大猴子旁边的壮士我们呼其为回笼觉教主,因为他一天有十八个小时在睡觉,剩下的六个小时在梦游。早听说十六班班主任毁人不倦的本事已经练到了第九层‘人神共愤’的境界,没想到初次交手就给了我这么大的下马威。因为前途未卜饶是做好了充足心理准备,可是突然被安排进了大神们的包围圈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心情尤其忐忑不安,我幽怨地眼神看着前边那位装作毫不知意的中年妇女,心说老夫何德何能啊,竟然能受到组织如此的器重。遂抱拳拱手和左右一一示好,意思是:“小子们你们可长点眼,谁敢打扰我好好学习我立马和他拼命。”
第一天上课,班主任都要先讲一番大道理,说的意思翻译过来大概就一句话:如果高考你失利了,那么你可以收拾收拾去世了。要说我们班主任,不愧是名校讲师,训起话来轻车熟路,比喻,拟人,夸张,反问,各种修辞手法,成语俗语,用的真的可圈可点。新闻联播的牛x之处就在于无论你怎么换台都能让你看完一则完整的简讯,没想到我们的班主任讲话竟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我的思绪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九霄云外放歌,可是她还是成功的把她要讲述的内容灌输进了我的脑袋。
无聊的时候,我就观察我们班主任,我们班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马尾辫,猪腰子脸,高高的颧骨,薄嘴唇,说话时嘴像喷头,迎着太阳能看见彩虹。月亮般迷人的两只眼睛,可惜一个在正月初一,一个在八月十五。cpu高速运转时需要有良好的散热,理工科出身的她一直是把刘海别到耳根然后显露出她那跑马场似的额头。听过小红帽的故事,我总是隐隐感觉她有点像狼外婆,总之这个老师在人堆里还是比较好辨认的。
她在讲台上引经据典,前五百年又后五百年,我在下面正襟危坐,姿势无比的认真,神游天外,无际无边。八月的天空印有淡淡的蔚蓝,白云像棉花糖绽放得新鲜,阳光有些慵懒,风有些悠闲,树挺拔的站着,草依旧生机盎然,一群白鸽倐地飞过,又倏地飞回来打了个旋,高楼拔地而起,匆匆遮挡住了远处的小山,一个蝴蝶模样的风筝越飞越高,高的快凝成了一个点点……
郑子安的脑袋从手上滑了下来,吓得他一个激灵,揉揉眼睛,再来一觉时间有点不太允许了,支着眼睛姑且干坐着吧。张果斌把字典掏了个窟窿,把手机藏在里面玩连连看,不时抬头侦查一番,我在他俩之间麻木的坐着,想着,以后的日子就要这么着复制三百六十五次吗,我怎么有点不甘?
安哥扭过头来问我们:“你说咱们班哪个女生更漂亮一点?”
我不说话,我是来学习的,直到这一刻我还坚持着我的信念!
斌哥也没说话,他还在观望。
安哥又自言自语了:“那个我喜欢。”他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又低下头免得引起班主任的注意!
我本来不想参与他们,更无心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两个却当我是透明的,一个对着我的左耳朵说,一个对着我的右耳朵说,尽管我心痒难耐,还是要装出心无旁骛的样子,这事真的很需要定力。
因为空间紧张,连老师的讲桌两侧都被安排了座位,安哥说的那个女生我看了,体格比较健硕,所以我断定是班主任她们家亲戚,不然就是给班主任送红包了,否则按身高来说不应该安排在这么靠前的位置。不管怎么说论单打独斗安哥绝对不是对手。斌哥打量着安哥,也是持怀疑态度:“你确定?”
安哥没听我们说话,只在那自言自语:“就是站直了不一定能亲到嘴。”
我彻底不能淡定了,抬头看着天花板,强压抑着笑意,许久终于没有笑出来。
斌哥劝安哥说:“兄弟你可想好了,娶这样媳妇将来可受气啊,吵输了挨骂还好说,吵赢了可真挨揍啊。”
我看着天花板,和自己商量,挺住哥们,挺住!但听到斌哥的话,还是忍不住笑靥如花了。
班主任居高临下,怒视而立,质问我说:“郝志梁,笑啥呢?”
我揉了揉脸颊,抹平脸上的笑意,回答说:“我没笑,只是我长得喜感罢了。”
班主任不想因为我耽误时间,白了我一眼不再理会。
过了一会,安哥又说了,“我觉得第一桌那姑娘不错!身高刚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他低着头,嘀嘀咕咕的仿佛在自言自语。
“就是她了!”他再次嘀咕道,情形像是在菜市场挑猪头肉,语气强硬不容商量。
我抬起头来,放眼望去,满目都是那个厚重的背影,生生吞了三口唾沫。唐代诗人李白有首诗可以拿来形容一下她的身材,吟曰:腰粗腿短,大屁股圆脸,比丰满更丰满,人送雅号土肥圆。我猜安哥说的不是她。
我明知故问道:“你说那个相扑队员?”
安哥看我的黑眼仁锐减为原来的三分之一,说:“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斌哥想必也是最早看见那胖妞,凑过来说:“原来安哥喜欢稳重型的。”
安哥把这个字从一声到三声连贯的读了一遍,“滚!”
我十分仗义地说:“喜欢就放手去追,我们虽不羡慕,但绝不歧视。”
安哥重复说:“滚!”
斌哥深情地说:“能够看穿皮囊的本质,这是怎样一份直达灵魂的感情?”
安哥说:“滚!”
我若有所思,说:“这份爱里包含了太多的为民除害的成份。”
安哥说:“滚!”
斌哥双手合十,深情款款地说:“才明白真爱甚至可以跨越种族。”
安哥说:“滚!”
我说:“过得了就过,过不了吃肉呗。”
安哥说:“滚!”
斌哥郑重的说:“祝你幸福!破折号,致同桌最诚挚的祝福。”他说话的表情十分凝重,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却让我憋的难过。我咬着嘴唇和自己商量,千万别笑。
安哥把眉毛拧成了八点二十的形状,深吸一口灵气压抑在肺腑之间,须臾一股夹杂着韭菜盒子味的丹田之气从口中喷射而出,每个上过初二物理课的人都知道,说悄悄话时声带振幅不宜太大,安哥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火药味十足地朝我俩吼了出来:“滚!”
教室瞬间安静了,同学们齐刷刷的扭头看来,班主任也无奈的再次抬头看过来,安静着看了许久。这是第一次班会,班主任第一次讲话,两次被打断,也该发飙了,可她还是压抑着即将喷发的怒火,强装作平静的样子,问安哥说:“说什么呢?”
安哥一时忘情,都不记得自己是在课堂上了,被班主任一问才反应过来,很诧异地看着班主任,又扭过头来恨恨地看着斌哥我俩,没有说话。我咬着嘴唇,看着天花板,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斌哥似乎也对天花板很感兴趣,抬头痴痴望着,不晓得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班主任终于顾不得为人师表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声破空而来,“滚出去!”
安哥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罚站对他这个楼道办事处处长来说家常便饭,于是站起身从容的走了出去。扭头看他时,光线从窗外穿射进来,刺的我睁不开眼睛,一片苍白中,隐约只看见一个背影,缓缓的向前走着,形象却愈加高大,短短的一段发配之路,他竟然走出了大义凛然的味道。我以为事情和我没什么关系,班主任指了指我,指了指斌哥说:“你,你,也出去!”
我一直自诩为好孩子,开学之前我还答应我妈考清华呢,没想到第一节课就面临如此尴尬,我没有反驳,静静的走了出去。斌哥暗地里悄悄和我挥了挥手,表情透露着无限的幸灾乐祸,然后坐着没动,他以为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班主任实在懒得多和我们废话,只是从牙缝里又挤出三个字,“你,出去!”
斌哥不见棺材不落泪型的,反问班主任:“还有我呐?”
班主任强调说:“我刚才说的是,你,你,你们俩人,别和我装傻充愣!”
斌哥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口吃呢。”
班主任没做理会,只是在教室门重重关上那一刻,指着我们的后背痛斥一声:“这种行为,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