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权臣 第四章 南归(四)
作者:深海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四章南归(四)

  薛正纲好奇地打量着刘牢之,而对方同样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薛希贤心下有些担忧,担心他是来找麻烦的,拱手道:“不知将军有何贵干?”

  刘牢之甩蹬下马,饶有兴趣地走到薛正纲的面前。

  薛正纲这才发现眼前的将军身材相当高大,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而且那略带紫色的胡须更是让人感到稀奇。

  “我欣赏你这样子的年轻人,有志向,有热血,敢于挑战这些骁勇的胡族。”刘牢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显得十分地亲切。

  薛正纲有些不好意思了,当时自己挺身而出的大骂,有八成的原因是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忙低头行礼道:“将军过誉,小子不敢承受。”

  “我也恨这些胡族,早晚有一天,咱们大晋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正因为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晋才有翻身和安稳的机会。”刘牢之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道:“你在氐秦那儿当了三年的俘虏,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解吗?”

  薛正纲苦笑道:“前些日子舟车劳顿,我大病了一场,至今觉得脑袋昏沉,有些许事记不得了。”

  刘牢之哦了一声,面有惊疑之色。

  薛希贤截过话头,说道:“将军,这个问题,小老儿可代犬子回答。”

  “老丈不妨直说。”

  “若是说得遮遮掩掩,未免不够翔实而误了将军的判断,可若一五一十的,这……未免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薛希贤眼皮一抬,又缓缓垂下,犹豫地道。

  刘牢之微微一笑,说道:“老丈被俘时曾任何职?”

  “督邮。”

  薛正纲听不懂二人再说些什么,答非所问,问非所答,好半响才回味过来:“是了,父亲是朝廷官员,被俘时应当见过氐秦的繁荣和昌盛,如果他此时夸赞氐秦治国厉害,极有可能会被政敌拿来当把柄,作为弹劾的证据。官场虚虚实实,要相互讲两句真话可不容易。”

  刘牢之笑道:“三年间你们的官职都尚未复原,如今老丈只是在野人士,我们只是闲聊,不必担心。”

  薛希贤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不瞒刘将军,氐秦治国很有一套,苻坚推行汉化,自灭燕国以后,迁关东豪杰及杂夷十五万户于关中,又大力地召回流民,治农耕桑,又兴修水利。在人心方面,他以‘夷狄应和’为手段,废除当年前赵和后赵的胡汉分治政策,氐族贵族犯法,也同样要受到惩处。”

  刘牢之静静地听着,不禁忧叹一声,“大秦天王果真是当世豪杰。”

  薛正纲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暗想:“照老爹的说法,这苻坚可真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其实薛希贤和刘牢之所忧叹者,更甚的是感慨东晋与氐秦的政治区别。自魏以来,曹丕设立九品中正制,给门阀士族提供了壮大的资本,曹丕本人也获得士族的支持得以称帝。

  两晋延续了九品中正制,在士族的互相通风和联姻之下,产生了所谓的“门阀政治”,自此士人分九等,由中正评选,没有任何背景势力的寒门休想有出头的一天,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得便是如此。而且士族犯罪,可进行“八议”,按照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可以减刑和免刑,或用金钱赎罪。

  薛氏只能算是士族的末班车,操持多年也不过当一个芝麻绿豆大的督邮。而刘牢之虽是将门出身,却是庶族,要不是被谢玄赏识,又在两年前苻坚率兵南侵时,谢玄发兵迎敌,刘牢之抄后路劫了敌军的后勤,把辎重和运输船只都抢走了,战后才被封为鹰扬将军。

  可以说,相比于大秦的政策,东晋的气量便显得十分狭隘。

  二人谈到这里,就打住了。议论朝政是重罪,谁也担待不起。

  刘牢之盯着薛正纲,眼里满是赞许,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薛正纲。”

  他心底有些奇怪,这个将军为何会关心自己?也许是对爱国青年的一种呵护吧。

  “愿不愿加入我们北府兵?”刘牢之的眼里透露着神采。

  薛正纲不知作何决断,薛希贤便抢先道:“多谢刘将军美意,只是小儿身体赢弱,难以从军,且隔三年才归故土,思乡之情难以制止,我看没有个三五年,是不会出仕的。”

  刘牢之凝眉道:“大丈夫当以国事天下事为重,提三尺青锋立不世之功。身体赢弱,尚可冬夏苦练,人若无志,何抗社稷?”

  薛希贤一揖到地,大声道:“小儿只知清谈,不识实务,胸无大志,才能也仅限门前屋后管管家业,蒙将军错爱,老朽十分地惭愧。”

  薛正纲知道他是不肯让自己从军,毕竟当了三年俘虏才死里逃生地归来,已经让薛希贤有了隐匿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之感,才不愿再去送儿子去做九死一生的事。

  刘牢之苦笑一声,“我从未见过一个父亲,会如此贬低自己的儿子。”复又摇了摇头,将腰间的一块玉佩摘下来,送至薛正纲面前,沉声道:“也罢了!令尊我是劝不动的了,你若有意,可持此玉到京口来见我,若是实在没有大志,那就把这玉佩典当了,换几两五石散去销**吧。”

  薛正纲愣愣的接过玉佩,晶莹剔透的玉佩尚有余温,也不知是刘牢之的体温,还是玉佩本身。

  “将军,这万万不可……”

  薛希贤知玉佩价值不菲,上前就要推辞。

  刘牢之飞身上马,哈哈一笑,说道:“收下吧!总有一日会用上的。”说罢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发了发了!”

  薛正纲高举着玉佩,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着紫光,笑嘻嘻道:“这东西不知道能卖几个钱,够咱们爷俩逍遥一阵子了。”

  薛希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要点脸面好吗?这玉佩拿来,我帮你收着。”

  “可这是他给我的。”

  薛正纲叫起了撞天屈,往后跳了两步,死死地攥着玉佩。他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后世作父母的,总会以保存之名收走儿子的压岁钱,薛正纲前世被“骗”了二十几年,怎肯再度中计?

  薛希贤拿起绿玉杖,往他的腿弯处一打,气道:“混小子!爹不是贪你这块玉佩。”

  薛正纲揉着自己的大腿,很怀疑自己这便宜老子拎根绿玉杖压根就是用来打人的,这么大劲道的老年人哪个用拄拐啊?他嘟囔道:“那你贪图的是什么?”

  薛希贤夺过玉佩,看也不看便往怀里一塞,冷笑道:“我所担忧的,是怕你这傻小子把命都赔进去了。”

  薛正纲奇道:“素不相识,怎么会害人?”

  “刘牢之出身寒门庶族,虽是将门虎子,可没有爵位,没有任何的积累,也只能靠咱家。”薛希贤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对刘牢之颇有不屑。

  薛正纲暗自想:“这老爹可真是够神气的了――自己前脚还跟刘牢之腹诽国家政策,转头就以士族出身鄙夷刘牢之这个庶族了。”

  东晋的门阀政治,皇室垂拱,门阀得以掌管朝政。整个东晋朝廷几乎被门阀所架空,其中的侨姓士族,以王、谢、袁、廋四家为代表,是当年衣冠南渡时便迁移至江南。江南又有吴姓朱、张、顾、陆四姓家族,八大家族皆以“王谢”为首。

  王氏自司马睿建有东晋以来便居大功,王导、王敦二人分别掌控军政大权,司马睿不得不依靠士族,这是王朝的根基所在。后王敦有篡逆之心,蛮横嚣张,搞得司马睿又是恐惧,又是嫌弃,重用刘、习等与之抗衡。

  可以说东晋的建国史,完全是一场明争暗斗、杀机四伏的序章。虽然胡人内迁打得晋室挟百万之众退至南方,可内斗起来仍是个中好手,真应了那句“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薛正纲这会儿也明白了,父亲的腹诽之言,并不是纯粹的爱国因素,而是他感慨自己身为低级士族,没有雄厚的势力在仕途上越走越远,所以才会嫌弃国家的九品中正制制度。可父亲在面对庶族出身的刘牢之,骨子里的优越感就上来了。名士好清谈更重家门,对武人自然看不上眼,而且鄙夷。

  刘牢之作为将军,自比他这个督邮高出不知几许,可成为士族可不是一代人立点军功就能做到的,那需要历代人的积累。

  “爹,我瞧这是一个好机会,不如让我去北府混混,捞个一官半职。”薛正纲贼眉鼠眼地笑道。

  薛希贤嗤之以鼻:“就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子,能当什么参军将军?”

  “怎么不能?”

  薛希贤叹了口气,说道:“就算能,我也不会让你去的,我就这么两个儿子,刚从虎口脱险,岂能再送至猛兽唇边?而且,以我看来,刘牢之此人颇善于投机取巧,非久事之臣,你要是跟着他,万一卷入纷争之中,岂不也白白送死?”

  薛正纲暗自竖起了大拇指,父亲这眼光确实毒辣,颇有识人之能,刘牢之在淝水之战大破前秦苻坚成为北府名将,受到王恭和司马元显的器重,但却因为他的背叛,致使两人先后被杀。可以说老爹的这双眼睛,赛过齐天大圣了,这些将在未来发生的事,一眼就能估算到。

  “爹,你这眼力真好,不如你看看我,是个怎么样的人。”薛正纲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作威武之状。

  薛希贤正在前面闷头走,听见他的话,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瘦瘦高高的儿子。这小子以前只知道谈玄服散、饮酒作乐、混迹花丛,可最近以来的精神、性格、胆量、胆略似是有了些许变化。他本以为儿子只适合做个清闲的小富翁,但此时已大有改观,倒看不清他的未来了,冷哼道:“你?若肯用心,成就可略占老父的上风。”

  “嘿嘿,哪有儿子胜过老父的道理,我还想当个二世祖逍遥自在呢!”薛正纲打趣道。

  “臭小子!”

  薛希贤气得笑了出来,举起绿玉杖就追了上去,“不学无术也就算了,还想惫懒一世人,看我不抽你一顿!”

  薛正纲哈哈一笑,少年人手脚灵敏,几下闪避,猫腰、缩头、侧身、抬腿,轻易躲过老爹那神出鬼没的“杖法”。

  薛希贤跑不了几步,就拄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蹒跚而行。

  正值夕阳西下,一老一少漫步在官道上,逐渐沉沦的红日,就犹如这腐朽不堪的大晋王朝。薛正纲走在前头,欣赏着日落,跟在父亲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薛希贤有浓重的乡土感情,虽然悬在头顶上的太阳只有一个,可他还是认为“大晋的太阳又亮又圆”,深深地鄙夷氐秦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