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的老三薛希仁是个挺腰凸肚的富贵态,举起酒杯,胖胖的圆脸红润有光泽,笑道:“这一次我祝贺大哥平安归来,不需多久又能升迁任督邮,保我们薛氏一族更加兴旺呀。”
薛希贤久有退隐之心,早已不想出仕,可自归国以来,耳听奉承,目视谄媚,心中的那一点点虚荣浮上心头,只摆了摆手,“希仁,大哥老啦。这为官之事我已不想做了,就像是诗中所说,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哈哈。能够归隐山林,享受醇酒高歌,也就心满意足了。”
魏晋名士崇尚逍遥自在,把不管政务,沉沦饮酒、服散作为标榜自身的行为,没想到老爹也有“名士派”作风,这让薛正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薛正纲不禁想到自己的未来,家中的资产和产业自己是继承不了多少的,也许可以当个小地主吧!整天也是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可他知道东晋已经没有多少年的国运了,再过一些年,就会再度爆发大战。或许自己会被卷入战乱而死也说不定。
坐以待毙,从不是他的性格。
但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对他这惫懒和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又显得太过沉重。
“最起码得能自保。”
薛正纲打定主意,以这个为目标。
这时,阿母谢夫人阴阳怪气道:“只怕是想出仕也没机会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连薛正纲也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谢夫人。
薛希贤素来知道夫人说话有些刻薄,可没想到会说出如此震惊之语,变色道:“夫人此话怎讲?”
谢夫人一袭素装,年龄在三十五左右,已到了渐衰之年,眼角微有皱纹,秀发中也多了几根白发,她冷哼道:“你倒是说说,你这三年都做了些什么?”
“三年来我一直在北方,哪有什么事可做?”
薛希贤一头雾水,不解地挠了挠头:“难不成已有人顶替了我的官职?可凭咱们家的威望和老夫的才能,被太守再次征辟为督邮,亦不是难事。夫人何必担忧?”
太守可自行任命功曹、主簿、督邮等五百石以下的官吏。薛家当年被评为七品,又因清谈的本领厉害,再度走上仕途决不是问题。
谢夫人又是哼了一声,一副恨夫不成钢的摇了摇头。
薛希贤老脸一红,这么多年来他可是夫纲不振,一来是谢夫人脾气跋扈,他难以驾驭;二来则是谢夫人出身陈郡谢氏,名门望族之后,位居一品望族,当代最闪耀的名门,“王谢风流满晋书”,说得便是如此。
按理来说,东晋门阀最讲究门当户对,本不该促成二人之婚。只因谢夫人乃谢家的旁支,已出五服,而且谢氏在谢安这一代人未起来时,只能算是二流士族,谢夫人还是在七八年前才改回谢姓,认祖归宗。但是这时候认亲,倒是有些晚了,好几代人没有一起生活和联系,忽然拿出族谱认亲,任谁也觉难以接受。
可自近年来谢安出仕,从桓温的手里接过了执政大权,谢氏一时如日中天,谢石、谢玄等又相继入仕,堪称谢氏最巅峰的时刻。
谢氏越是逐日壮大,谢夫人便逐渐厌恨这个崇尚清谈的夫君,只可惜谁也没有预料到谢氏会有如此飞跃的一天。
薛正纲盯着谢夫人这尖酸刻薄的样子,气往上冲,暗自恼怒:“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外人、亲朋、僮仆、儿辈都团团坐在一起,这么不给阿父面子,一点教养也没有。难道只为了彰显你们谢氏一族的威风?”
对他来说,这时代唯一的牵挂,就是阿父,眼看谢夫人如此不懂为妇之道,所谓的谢氏也让他看贬了。
众人都惊骇于谢夫人的言论,没将这些无礼之举放在心上。
薛氏七兄弟都各有忧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嫂,大哥为何不能再出仕途,烦请说个明白。”薛氏老四薛希圣捋着五络长须,沉吟道。
谢夫人一番矫情做作够了,这才幽幽道:“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可那北方的胡虏正积蓄着一股雷霆之势,准备跟大晋一决高下。当此特殊时期,苻坚释放了关押数年前捕获的俘虏,尽数放归大晋。谁知道里面夹缠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为此谢玄已经上奏陛下:俘虏中难免有士族高官,归国后皆不可任命之大事,以防察有奸细。”
薛希贤听罢,手中的一双筷子“啪嗒”落地。
在座的薛氏成员脸色各异,均觉难以下咽,谁也没了喜悦感。
“我――我没有跟氐秦狼狈为奸。”薛希贤几乎要喊了起来。
谢夫人横了他一眼,说道:“我看你一把老骨头也没这胆子,只是陛下已经同意,除非等战事全部告馨,否则俘虏一律不可录用。”
众人呆若木鸡,氐秦视大晋犹如囊中之物,恨不得筹集兵马渡江灭晋,将整个中国大地踩在自己的铁蹄之下,等到战事全部停歇,真是痴人说梦。
东晋之建立,便是在风雨飘摇之中立国,从来没有安稳十年以上,先后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以及桓温篡位未遂的图谋。谢夫人的一个“等”字,无非是在诉说,放归的二百余名俘虏终生都别想在踏上仕途。
薛希贤默默地听完,产生出天塌下来的感觉。
薛氏六兄弟也都坐不住了,互相眉来眼去,他七人早已分家,可家族仍是互通有无,若是大哥终生不仕,这一脉衰落三十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阿母既然能得悉此事,自该有应对之法吧?”
薛正纲促狭的双眼微微一眯,嘴角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淡淡道:“谢氏如今当政,谢安石又是当今宰相,阿母只要跟娘家人说上一声,自会帮父亲解决仕途之事吧?”
谢夫人顿时被咽住了,瞪视着庶子出身的贱种,冷笑道:“长辈说话,何时轮到你放肆?你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子,又怎懂得朝廷大事、名门望族之事?”
若是放作以前的薛正纲,在嚣张跋扈了十几年的谢夫人面前,只怕连吭一声的胆子都没有。
薛正纲仰头将酒喝了,眼睛瞥向别处,意味深长地道:“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可阿母是谢氏族人,知晓朝廷和门第大族的内部问题。咱们是一家人,有阿母作说客,父亲岂有不官复原职之理?且父亲根本没有与氐秦狼狈为奸,图谋大晋,这一点阿母也是知道的。”
薛希贤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差点把自家老婆的这门远亲给忘了,盯着自己的夫人,拘谨道:“夫人,夫人……可能办到?”
谢夫人之所以说那些话,原因无非有三,一则炫耀门庭,二则建立威信,助儿子薛正经在薛氏一族里掌握话语权,三则发泄丈夫三年未归之心酸,故尝言语讥刺。此时丈夫问及,不由得大窘,伸手到桌底下,在他的大腿上掐了一把,眨了下眼睛,向众人道:“此事容我向娘家人商议,看能不能抹了夫君的名字,重新步入仕途。”
其实所谓的“商议”,未免自抬脸面,作为谢氏旁支,虽有一席之地,却也只有“乞求”、“好话说尽”的份,而且还不保证人家肯领情。众人均心知肚明谢夫人的那点要面子,也不点破,想到大哥能重上仕途,说不定谢氏大族顺手拉一把,还能升迁一二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