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的是,前方的牛车,已经开始掉链子了。
在被薛正纲喂了一大把巴豆,经过半个小时的消化,黄牛开始拉稀,三步一泡、五步一拉,留下一路令人叹为观止的粪便。
车轮碾压而过,不免也沾上,恶臭熏天,只把车厢内的谢夫人等都熏得掩鼻相对。
薛正经尴尬不已,探头出了车帘,问那车夫道:“怎得回事,这畜牲怎得变得如此善溺?是不是吃了不好的东西?”
“大公子……这……小的也不知道哇。”车夫又鞭打了两下黄牛,那黄牛哞哞地叫了两声,又是一泡米田共喷了出来。
薛正经一阵干呕,险些把早餐都吐了出来,左手扶着车框,右手掩着鼻子,没好气地道:“赶紧去换两头牛,这两头怕是不能用了。”
车夫面有忧色:“大公子,这儿已行出七八里路,若再倒回去,则会延误时间,若是能忍上四五里路,前面就是镇子,那儿便可换两头牛……”
薛正经心想总不能徒步行走吧,当下只忍着进去车厢,苦笑道:“再走上四五里路,就有黄牛可换。”
谢雨轩好生气苦,掩着自己好看的鼻子,忽地想到薛正纲去牵牛车之际那一抹渗人的笑容,不禁了然,暗想:“难不成是他暗中使坏?”
想到这小子性格古怪,又顽劣不堪,偏偏辩才超群,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她不敢笑得太大声,伸手捂着嘴脸。
薛正经只道是她受不了恶臭,忙道:“雨轩姑娘若是嫌臭,不如与吾父同车?”
“这……不用了吧?”谢雨轩早有换车之意,可牛车尚有谢夫人和薛正经,索性隐忍不发,此刻听他提及,就先推辞了一下。
薛正经目视谢夫人,谢夫人劝道:“雨轩,你就过去那边吧,待会儿换了牛畜,再过来不迟。”
谢雨轩点头道:“是。”
车夫收紧缰绳,让黄牛停下来。谢雨轩伸手微微提着裙摆,踩着车夫的脊背下车。
谢雨轩向后面的牛车走去。
车帘忽地掀起,薛正纲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道:“这不是雨轩姑娘吗?前面那车太抖,不如跟我坐一辆吧。”
谢雨轩忍俊不禁,暗思罪魁祸首便是你,竟能装出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抿嘴笑道:“那可就打扰了。”
薛正纲捏了捏鼻子,笑道:“不打扰,不打扰。姑娘肯屈身光临,便如同太阳落在了烛台边上。”
谢雨轩走到车辕边,一只有力的宽厚手掌已伸到面前,一抬头,是薛正纲温和的笑容。
鬼使神差的,她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
薛正纲微一用力,将她拉上车,又极具风度地揭开车帘,说道:“请进。”
谢雨轩钻了进去,向薛希贤行礼道:“姑父。”
薛希贤嗯的一声,睁开眼来,说道:“仔仔,前面的牛车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牛拉肚子了,遍地都是粪便。我看咱们这辆要赶在阿母的牛车前面才行,否则闻一路的臭味,实是大煞风景。”
薛正纲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黄牛好好的为什么会拉稀?”
“极有可能是天气炎热、车夫照料不周所至。”
“为何恰巧今天出行会这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畜牧乎?”
薛正纲不敢正视老爹的眼睛,垂着眼帘说道。
“好一个‘何况畜牧乎’。”
薛希贤含笑着捋了捋胡须,正色道:“这句话颇有学问。正纲呀,阿父知道你心里受了委屈,有些小心思我是知道的,可千万不要做得过火了,知道吗?”
薛正纲眼睛眨巴了几下,说道:“阿父的话更加有学问,我想我要花上一个时辰想清楚。”
“那你好好想想吧。”
薛希贤长叹一声,在他心中更喜爱的,还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儿子多点,但等自己百年之后,恐怕薛氏的家产都会被转交到大儿子手里,凭谢夫人的强硬态度,薛正纲是不会有一点好处的,他太了解自己这位拙荆的性子了。
薛希贤亦想,让儿子走上仕途,另起炉灶,免得跟谢夫人置气与屋前院后。只可惜坏在做过几年的俘虏,走仕途是没有机会的了。由于心中有愧,他一句责罚的话也说不出口。
再走上二里路,谢夫人的座驾,两头黄牛已经扑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不能赶路了。
薛希贤急忙下车,沉吟道:“一乘牛车也坐不下五人,不如就让薛福去前面镇上买几头脚力好的黄牛回来。咱们在这儿逛逛也不错呀。”
牛高马大的薛福应了声“是”,招呼另外三个家丁便要徒步前往镇子买牛。以家丁之身份,即便有牛车在侧,也没资格乘坐。
谢夫人冷笑道:“只怕这是有人暗中捣鬼呀!薛福,你取刀来,将牛肚刨开,看看黄牛的胃、肠子里是否残留有老阳子或者泻药。”
“啊?可是夫人……这大黄牛只是拉稀拉得厉害了点,只要好生喂养几天,还是可以用来拉车或犁田的。”薛福弱弱地禀道。这黄牛一头七八百斤,若是宰了那实在是浪费。
谢夫人柳眉倒竖,喝道:“还不动手?”
薛福没办法,只好拔出腰刀,慢慢蹲下身来,他是屠户出身,宰一头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薛正纲心想:“就是把牛胃刨开找到巴豆了,我也拼命抵赖,看你能拿我怎样?”当即抱着膀子立在一旁,又恢复神色如常的样子。
“行啦。夫人,这三头黄牛宰了,肉吃不完,卖掉又浪费,不如算了。薛福,赶紧去买牛。”薛希贤拄着绿玉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两下,说道。
“是的,老爷,我马上就去。”薛福如释负重,把腰刀收起,带着三名家丁向不远处的镇子飞奔而去。
谢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薛正纲装模作样道:“阿母,我脸上长花了吗?为什么对我左看右看?”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脑子里恐怕是长满了荒草。”谢夫人冷笑一声。言下之意,自是再说他是个“草包”。
薛正纲福了一礼,毕恭毕敬道:“阿母你看,这蔓延数百里尽是长满了荒草和树木,想来是赞我胸怀宽广吧。”
谢夫人干脆别过头去。
这个贱种被俘三年,居然有胆子敢违抗自己,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时间倒没办法对付他。
“走吧,这前面有个渡口,咱们乘船游于河上,尽揽山川之秀丽。”薛希贤大笑声中,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率先赶往渡口。众人不再争执,一齐跟上。
渡口河水急湍,岸边的水位只盖过了脚脖子,清澈见底的是各色相杂的鹅卵石。
薛正纲纯粹是个地理盲,但也知道余杭县,就是后世被誉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余杭风景山川、地貌异树实是非凡,与后世建满了钢铁丛林般的大厦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当然了,余杭虽美,可却不如后世。
这个时候,隋朝才动工的南北大运河还没有开挖,南北两端的经济没有交接,南方经济始终落后于北方,土地的开荒程度十分低下。当年衣冠南渡时,有百万侨民南下,给南方带来了将近六分之一的人口,侨民在南方安家,无形中加快了南方的经济建设。
薛希贤跟谢夫人去向渔家租船,薛正纲卷起了裤脚,蹲在江边摸了两尾小鱼。
苦于没有盛水的器具,薛正纲只好将其放归河里。
谢雨轩笑道:“得而复失,何也?”
薛正纲挠了挠头,道:“没有东西盛水,抓在手里白白耗死它,不如放生,上天有好生之德嘛。”
“小郎君的意思是,如若有盛水的器具,你便会将这二尾小鱼带回去?”
“是啊,带回去养着玩也不错。”薛正纲险些没有察觉到谢雨轩话里埋着的伏笔,顺口说道。
谢雨轩笑道:“佛陀有云:众生平等。你只顾一念之意,就把它带回去,养在脸盆、水缸之间,便犹如人之在囚牢,何犹忍心?倘若易地而处,你被囚禁不见天日,你愿意吗?”
薛正纲心想不会吧,这位恍若神仙姐姐的姑娘也是圣母婊吗?居然把两尾鱼上升到人类高度了?
微一凝思,便知道这又是一场随性的清谈。
让他吃惊的是,谢雨轩既然以“众生平等”为议题,自是深明佛学,不由得纳闷不已。他只记得佛教是从西汉传入中国,可并没有成为中华民族的主流文化,难道东晋已经完全接纳佛学了吗?
自永嘉之乱以来,上至皇帝王公诸侯,下至士族庶民走卒流离失所,被迫迁移南方,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四百年以来,经过一代又一代人不懈努力建立的汉文明支柱轰然倒塌,具备意识形态支配作用的两汉经学遭到士大夫的厌烦和厌恶,开始转向了另一种新的哲学思辨。
也正是在这个文明支柱倒塌、异端邪说成为时尚之际,佛教才能得以广泛的推广和传播,更建有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佛院灵隐寺东晋的建康、庐山两处,是佛教昌盛之地,这都是这个时代的殊荣。
“一条鱼而已,怎能与人类相提并论呢?”薛正纲对她的问题是没办法了,只能干巴巴的解释。
谢雨轩皱眉道:“众生平等,不分贵贱,何以不能与人类相并论?”
魏晋的士人对大自然、对生命、对独立的人格有着莫名的热衷。上一任东晋帝国元首司马昱就极具名士风范,他“美仪容”、“大器量”、“高智商”、“雅趣味”。
当他登基后,步入皇家园林,发出“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感慨,作为一代帝皇,颇有“大隐隐于朝”的情操。
虽然,这位帝国元首兼大隐士,连稻子是什么都不知道,看到农田里的稻子,还问为什么要种草。
“也许鱼也想要关在鱼缸里,厌倦了广袤无垠的河流呢?”薛正纲忽道。
谢雨轩追问道:“你不是鱼,怎知鱼之所想?”
薛正纲忍俊不禁,笑道:“你不是我,又怎知道我不知鱼之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