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权臣 第十三章 郊游(四)
作者:深海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第十三章郊游(四)

  话题到了这个地步,便已经打成平手。

  谢雨轩以新兴的佛学理论发难,薛正纲则以魏晋推崇的“老庄思想”作答,虽然是诡辩,却也无可奈何。

  二人相视一笑,均是喜不自胜。

  好在清谈之所重,是高深的义理、敏捷的才思、优雅的姿态、动听的谈吐,讲究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绝不涉及时政,也不会触犯权贵。

  薛正纲故意长叹一声,摇头道:“跟姑娘一起聊天解闷,时时令我有心惊肉跳之感。遥想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我智力不及前人,胆量不及今人,只怕回去后要变成秃子了。”

  谢雨轩奇道:“贱妾有何可惧之处,竟至小郎君如此害怕?”

  薛正纲调侃道:“姑娘辞锋犀利,从容如渊停岳峙,学问高山仰止,声音似黄莺落架。小子浅薄之人,又不读诗书,姑娘时不时地提问我,便似忽然袭击,教人防不胜防,难以招架,遥想当年伍子胥被楚兵追杀至昭关也无过于此。伍子胥白发过昭关,以至无人认识。我要是掉光了头发,只怕家父也认不出来了。”

  谢雨轩手背抵在唇边,轻笑一声,嗔道:“你这人说话偏爱颠三倒四。那我不考你便是,你不必当伍子胥,我也不是楚平王,免得死后还挨小郎君三百下鞭子。”

  薛正纲一本正经地弯腰谢礼,大声道:“谢姑娘不杀之恩。”

  谢雨轩又是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含笑道:“小郎君风采俱佳,任性之所至,纵心之所意,小女子十分地佩服。”

  “哪里,哪里。老生常谈的东西,我故伎重演,根本没有可取之处。”

  薛正纲听她一颦一笑,皆有出尘之感,好似九天玄女,一颗心怦然心动,暗想:“面纱之下,是一张如何精致的脸庞呢?”

  在他的脑海里早已联想过无数次她的面纱揭下,是一副如何惊尘艳绝、倾倒众生的容貌?再多么天马行空的诗人或作家,恐怕都会为此绞尽脑汁,而又乐不知疲。

  薛正经在旁边像电灯泡似的,他是明眼人,长年混迹烟花之地,哪里看不出雨轩姑娘对薛正纲颇有情愫,不由得妒火中烧。

  他勉强笑道:“正纲确实没读过什么书,他自幼不读孔孟,不读老庄,偏偏又去了蛮夷之地,这些年只怕没学到什么功课。”

  “是吗?”

  谢雨轩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薛正经,笑道:“小郎君才学满腹,才思敏捷,又发前人之所未鸣,当可位列七品。俗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薛郎君与小郎君士别三年,当知小郎君三年来定是苦读经书、专攻翰墨,不可以往日而度之。”

  这一番夸赞,自是发自内心。

  薛正经便似喝了两斤山西老陈醋,心酸难当,早在两年前谢夫人就时常以各种名目邀侄女到府里作客,为二人创造增进感情的机会。

  按古之礼法,嫁娶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谢夫人知道谢雨轩深受谢道韫的青睐,连带着他们这一脉旁支也跟着兴旺起来,若是直接向雨轩的父母说媒,只怕会被毫不留情的顶回来。

  谢夫人无奈之下只好按部就班,缓缓行事。要说薛正经不动心,那是假的,可他才思只能算平庸,实在搭不上话,二人关系始终没有半分进展。谢雨轩也只把他当作远房表哥而已。

  薛正纲听得头大,他倒希望谢雨轩信了自己大哥的话,一来可免去与阿母兄长的直接冲突,二来也可避开她一言不合就“辩论”的袭击,可这么一来,自己算是无话可说了,只好深深地福了一礼:“姑娘谬赞了。”

  薛正经阴森森道:“二弟才学是否能品评七品,这很难说,可被俘三年,身有污点,只怕中正是不会、也不敢让你过了的。真是可惜呀。”

  薛正纲被揭了伤疤,黯然神伤,可偏偏颇属事实,终生仕途无望。这大哥虽然浅薄无知,但终究是长子,薛家家业早晚落在他的手里,自己如何与之争衡?

  他性格坚韧不拔,不肯露出伤心色,解嘲道:“作为官吏,又能如何?你看余杭县风景秀丽,惹人陶醉。我倒想远离尘世,在此闻花草树木之芳香、听鸟兽虫蝉之悠鸣、望山川大河之巍峨、抚长箫短琴之慷慨,抱膝吟月,纵情山水,不也是平生一大快活事吗?”

  薛正经倒忘了自家弟弟是个好吃懒做之辈,这番话只怕出自真心,这一拳便如打了个空,哼了一声,笑道:“难得二弟有此闲情雅致,做兄长的为你感到高兴和欣慰。”

  薛正纲心想你当然高兴,欣慰的是少了一个眼中钉,当下强忍怒气,拱手道:“也希望兄长未来能有机会隐居山林。”

  薛正经知道他是在诅咒自己,阴阳怪气地道:“那真可惜,薛家家业的担子落在我的肩头,又有祖业要发扬光大,岂能有机会似二弟一般?”

  薛正纲懒得回应这个得瑟的王八蛋,翻了翻白眼,低头弯腰又开始摸鱼。

  薛正经又产生一种扑了个空的感觉,这个小贱种明明是那么卑贱的货色,为何老是这么高傲和目中无人呢?

  这时薛希贤夫妇已往回走,三名操舟的水手跟在后面。众人一起到岸边,三名水手解了三条小船,推入河里。

  薛正纲心烦意乱,也只好登船。

  谢雨轩抢在头里跟他同船,向小玉道:“你跟着你家大公子同船吧,这船坐不下四人。”

  小玉点头道:“是的,小姐。”小船只容得下三人,除却操舟水手,每船可乘两人。

  三条小船在河上顺水漂流,操舟水手撸着划桨,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

  薛正纲拿起鱼竿,垂下鱼线,远远地抛了出去。投出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没绑鱼钩,也没系鱼饵,鱼线像孤魂野鬼般飘在河里。脾气本就不好,索性把鱼竿折成两段,狠狠投进水里,仰天躺在船板上睡觉。

  “还在生闷气呀?”谢雨轩缓步走到他的身边,提了提裙摆,坐在他的身边。

  薛正纲本来双眼望天,看着悠悠白云,给她一问,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眼睛瞅着江水平面。江水把沿岸的一排排松树都倒映了。

  “没有。”

  谢雨轩笑了笑,向那操舟人道:“船家,靠边一点,跟他们拉开距离。”

  “是。”操舟人伸起水桨在水面划了两下,跟薛氏夫妇、薛正经拉开了七八丈远。

  薛正纲只管呼呼大睡,故意放出鼻鼾声。忽觉背后被推了两下,谢雨轩小声地道:“喂,你当真生气了?”

  “不生气不行,你不应该跟我坐同一条船的。”沉默了一下,薛正纲闷声道:“让姑娘笑话了,我现在忧心忡忡,将来不知该何去何从呢!”

  “想些开心的吧,隐逸山林,过个十年八载,待局势缓解,你又累积了名士的名声,出仕也当顺风顺水。”

  “雨轩姑娘又把我跟谢安相提并论了吗?”薛正纲苦笑一声。

  谢雨轩道:“看来小郎君始终执着于功名利禄,难以放下心中的权利欲。”

  “错了,也不全错,也概括得不够完整,我既喜欢这种隐逸山林的闲暇,又喜欢高官厚爵。”

  薛正纲话一说出来便后悔了,暗想在心动的姑娘面前,说话太直白好像影响不好。但转念一想,魏晋风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装x,自己心胸坦荡、无所拘泥,才是名士所为。

  谢雨轩静静地听着,叹了一口气:“不错,人心是复杂的,也是最难猜测的,看来小郎君对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际遇都有很深的见解,它们相互矛盾,可并不让人排斥。这就似喜欢蜜桃之甜,亦喜柑橘之酸。”

  薛正纲心想:“老子还是要权力的,我如果什么都没有,别说在乱世之中生存下去,就……就连你我都拥有不了,即使你近在眼前。”

  士族于庶族不通婚,这已经形成了常态,与庶族通婚,只会拉低了士族的声望。通婚有如长江天堑,可望不可及。薛正纲虽然不清楚她的确切身份,但从她不同寻常的高贵气质,多少也猜到一点。

  薛正纲苦闷了好半响,忽道:“雨轩姑娘,你……姓什么?”

  “唔,应该是姓谢吧。”谢雨轩声音轻快地道。

  “应该?”

  薛正纲早就预料到她姓谢,可“应该”二字,倒是让人纳闷,说道:“说得我都糊涂了。”忍不住翻了个身,定定地看着她。

  谢雨轩像是出神一般,幽幽道:“我的生父生母,早已离世,我也不是姓谢,相反是谢氏在会稽的一脉旁支的僮仆而已,那年我不过七岁,因为恰巧谢道韫姑姑来时,觉得我是可造之材,在宴席上问我是何人,我的父亲……现在的义父灵机一动,当场就说是他的女儿,谢姑姑遂称我为侄女。义父也私下里告诉我,从今往后是亲生女儿,不是义女,还把我送到谢姑姑那儿学习诗词歌赋。”

  薛正纲愣愣地听着,没想到她有这么复杂的身世,问道:“你的义父义母,他们疼爱你吗?”

  “你说呢?”

  谢雨轩淡然一笑。

  薛正纲挠了挠头,很费解地道:“应该……疼吧。”

  “其实也说不上多好。他们只不过将我当成了一件促使家族上升的工具罢了。”

  谢雨轩幽幽一叹,说道:“自幼以来,义父便教导我以家族使命为重,这便是我一生的宿命。我反倒羡慕那些庶族了,即使我小时候庶族都算不上。”“我之不幸,汝之大幸,世事难料,总是充满了不可胜数的定数。”薛正纲慷慨道。

  家族是一个庞大的承载体,他不是随着一代人几十年就匆匆陨灭的,它要对得起先辈的基业和辉煌,承担得起后人的未来。“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八字,就是世族门阀的子弟的唯一方向,家族的兴亡甚至大过了个体成员的荣辱兴衰和自由。

  要不是这样,谢安也不会一把年纪了,才走上仕途,他本来是潇洒得“携妓游于会稽”的。

  谢雨轩含笑道:“眼下小郎君可算顿悟了吧?生命中总有些可遇不可求的,何不如顺其自然?”

  薛正纲从来不是得过且过的人,心想你这丫头片子,整日没命价儿的给我灌毒鸡汤,当下只哼道:“不赌不知时运高,不嫖不知身体好。不试一下,怎知命中求得,还是求不得?”

  正在这时,便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夹杂着女子的惊呼声,“公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