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希贤呆愣半响,吃吃地问:“正纲,这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个叫张玄,我不清楚。还有一个是王氏王忱。”
薛正纲扶着阿爹的臂膀,笑道:“父亲,薛士谔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很好呀,薛士谔,薛士谔。”
薛希贤喃喃地念了两遍,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这让薛正纲不禁无语,有这么严重吗?
“他……他,他找你要些什么?”
薛正经不禁眼红,张玄可是当代名士,跟谢安等社稷重臣都有所来往,至于王忱,更是晋帝国内最辉煌的家族成员,虽说谢家如日中天,可跟这个老牌家族比还是逊色不少,王氏自王导和王敦兄弟辅佐司马睿建立晋国,平衡南北士族,发展至今,在政治、军事、文学方面都出过许许多多的人才。
自己恨透了的弟弟,能搭上这么条大船,薛正经说不眼红那是假的。
薛正纲淡淡一笑,说道:“只是朋友间的关系而已,聊聊音乐,互相赠送几件儿物品,就不劳大哥关心了吧?”
“你……”
薛正经气急败坏,但又发作不得,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陶埙,竟能吹得张玄、王忱两大名士都倾心下交,他酸溜溜地道:“我只是关心一下,王张二人,当世名流,他虽然喜欢你的曲子,可决不会拿你重用,你可别不知死活地向他谋个一官半职,轻则自身受刑,重则薛氏集体遭殃,其中的利弊,你自个儿想想吧。”
薛正纲深知他所言不虚,不管是王忱,还是张玄,都是抱着好奇心,仅仅止于朋友,探讨音律、指点玄学清谈,最多一起喝茶吹牛而已。士族的眼里最是看不起出身污浊的庶族,这是自两汉累世公卿而有士族,到魏晋奠定九品中正制以来形成的风气,虽然未必完全符合事实,但这就是时代的品判方法。
“多谢大哥的关心,可仍是不劳您操心。”薛正纲笑道。
薛正经只气得一阵发抖,“哼,你甘愿自生自灭的话,就别连累他人!”话中仍是透着酸溜溜的气息,能跟当代的名士为友,这要是传了出去,那是风光无限的。
谢夫人打圆场,说道:“那个……仔,啊不,现在是大人了,应该叫士谔才行了。你能跟张玄公和王忱公成为音律知己,这是好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薛家要想发扬光大,你们两个就应该互相提拔……”
薛正纲哈的一声,没想到谢夫人这么高傲的人也会放低姿态,说道:“阿母说笑了,正纲弱冠学子,才思平庸,跟张王两人实是没有任何的深交,前途不可限量那是开玩笑了。”
谢夫人闹得尴尬不已,她自入薛家,已没有任何跻身豪门之列的资本,唯一的念想便是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放在亲生儿子上,承戴家族的产业并且更进一步,也就心满意足了。先前多次排挤庶子,明争暗斗,早已关系破裂,现在想修复也是悔之晚矣。
薛希贤皱眉道:“好了,先不说这个。仔……士谔,你真要到建康去吗?”
“孩儿已答应了张公,必须送一份曲谱建康去。”薛正纲低头道。
“曲谱可是你自己作的?”
薛正纲犹豫了一秒,说道:“是。”
望着眼前的少年充满了斗志和老练,薛希贤欣慰地叹道:“阿父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能有今日之成就,将来即使不能成大器,也能富足的过一辈子。”
薛正纲嗯了一声,有些明白父亲的苦衷,以谢夫人的强势和背景,薛家资产终归只是大哥一个人的,自己要另谋出路,才能建立自己的基业。
“你跟我来。”
薛希贤向林子里走去。
薛正纲不明所以,拔步尾随。
林子里落满了去年的枯黄杏叶,而树枝则已冒出新芽。
薛希贤从怀里取出一块紫玉玉佩,正是当日刘牢之赠送给薛正纲的那块。
“父亲,这……”
“拿着。”
阿父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说道:“你的人生,将由你自己去选择,阿父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由着你了。”
薛正纲愣愣地接过,说道:“这是什么意思?父亲不是不让我跟刘牢之走得太近吗?”
“我说了,人生的路从这一刻由你选择。阿父老了,跟不上大时代的浪潮,我只会阻碍你的前程。”
沉沉的夕阳红顽强得穿透层层绿荫,映射出一地的残阳。薛希贤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透着无限的慈爱和慈祥。
薛正纲浑身一震,说道:“父亲……你不要这么说……”
“让我说下去。”
薛希贤长叹一声,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却发现往昔膝下的少年,在岁月不经意的流逝中恍如隔世,那个牙牙学语的粉嫩娃娃,已成长为大人模样,比他还要高出一个脑袋,踮起脚尖也未必碰得到他的头顶。
薛正纲明白父亲的意思,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薛希贤枯瘦的手掌抚着他的脑袋,微笑道:“你真的长大了,阿父也老了。我一直担心自己活得不长,倒也不全是贪生怕死,而是不能多照料你几年,哈哈!现在……倒是不怎么在乎了,我的儿子已经是参天大树,他能撑起半边天,是吧?”
薛正纲呆呆地听着,两行滚滚热泪打湿了前襟,哽咽道:“是……是!”
“其实你们两兄弟,真正能扛起大业的,是你。”
薛希贤黯然地道:“你勇敢、果断、机灵,又有一颗赤子之心,如若有你来当一家之主,必能走向一个更加辉煌的局面。”说到这儿,顿了顿,道:“可惜有些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可惜!可惜!”东晋的军政权力是被士族掌握在手里,就像欧洲之骑士、日本之武士,有自己的一整套价值体系和道德观念以及审美标准,家族的传承和辉煌,是门阀家族共有的一颗心,为了家族的延续,甚至能把自己的基业传给侄子。薛希贤看着自己杰出的小儿子,却不能把大任交付其手,心中之困闷可想而知。
薛正纲擦了把泪,用手帕拭了拭鼻涕,只觉自己跟这个时代,似乎终于有了紧密的联系,家族的薪尽火传,一座无形的大山就这么压在自己的肩上。
接过了紫玉玉佩,薛正纲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父亲放心,今后我会自行谋求出路,至于家业,由大哥去继承便是。”这话自是表态再也不染指家族的分毫资产和人脉,根本意义上的分家。或许在二十一世纪还不算什么,只要有点头脑,肯吃苦,不要家里的一分钱,还是可以生存得有滋有味。但是东晋不一样,这是完全看门第和出身的时代,没有家族的积蓄撑腰,根本没有办法一步步走下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薛希贤问。
“两条路可走,一是拿着玉佩去见京口的刘牢之,虽然此人意有所图,但必不会亏待于我,二则抄录曲谱完毕后去建康找张玄,此人当代名士,我有些小求,他应当不会拒绝,谋得一官半职,恐怕不是问题。”薛正纲的思路非常清晰,目光落在手里的玉佩和陶埙,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代表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从眼下来说,投奔张玄,是最好的选择。当此之世重文轻武,真正的名士都只充任轻松的文职工作,整日饮酒作乐、手挥五弦,相较之下舞刀弄棒的武夫处处被人所歧视。
而且,刘牢之是北府兵的将领之一,就算提拔自己,当个司马或长史这等下级军官。
“你自己要想清楚未来的路,这是你一个人独自走下去的。”薛希贤拍拍他的肩膀,手托在他的腋下,薛正纲顺势站起来,盯着手里的两件玩意儿犹豫不决,右手玉佩,代表的是军职,左手陶埙,意味着潇洒自如的名士生活。
“这个可以慢慢想,你有足够的时间。”薛希贤拄着绿玉杖步出杏林。
薛正纲也只好无奈地将东西塞进怀里,摇了摇头。
两人一出来,薛正经瞧见他眼眶发红,脸颊隐隐有泪痕,不禁暗笑:“这小子定是挨了一顿骂,活该!”当即幸灾乐祸地道:“怎么?挨了一顿臭骂,心情如何呀?”
薛正纲笑了笑,对自己大哥这个心胸狭隘的性格已经有些习惯了,典型的“不患穷患不均”,窝里斗的一把好手。父亲为家族的稳定,自不愿看到手足相残的局面,而他本人也有了白手起家的想法,当即探头到他耳边,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争,你要再在我面前蹦哒,我把你脑袋拧下来,信不信?”
薛正经只听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浑身都在颤抖,一句硬话也说不出口,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他。薛正纲一把攥住,微微一拗,低声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我就把这根手指折断,听见了没有?”
“是,是!”
薛正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以后我不会跟你争――”说到这儿,忽想是“家产不争”而已,这点答应阿父了,但没说女人也不能争呀,当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谢雨轩。
谢雨轩不解地向他眨了眨眼睛,薛正纲老脸一红,回过头来,重新作了补充和修饰:“以后我不会跟你争什么家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可以,可以!咱们是好兄弟呀。”薛正经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冥顽不灵的弟弟忽然就开窍了。
“嘿嘿,这可是你说的。”
薛正纲这才松开了他的手。
薛正经一经自由,立即一蹦三步远,躲在自己的两名僮客后面,生怕这小子再度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