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忱笑道:“薛公子擅使何种乐器?”
谢雨轩从未见过薛正纲演奏乐器,生怕他当众出丑,频频以眼神示意。薛正纲视若无睹,他知道王忱颇有赏识之意,但也只是纯粹的欣赏,要拿出真正让人信服的本领,这点儿小小的好奇心便会破灭。
“不露一手显示不出真本领呀。”
他心中暗自沉吟,用自己的精神系统接二连三的向王忱发起了四次精神进攻,意图操控他的情绪,但都一一石沉大海,反应及其微弱。薛正纲暗暗心惊,在心中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捕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系统冰冰冷冷的声音响起:“回宿主,对方的精神力量强于宿主,宿主不能操控对方的情绪。宿主需要升级到3级,才可窥探此人的情绪,升到第5级,才能使用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项技能操控他的情绪波动。”
薛正纲自拥有这个系统以来,还以为天底下城府极深的狐狸在自己面前都无法遮掩,直到此时方知精神力量达不到水准,窥探不了这个看似和蔼,实则胸藏韬略的人。
这也从侧面体现了,王忱是一只深不可测的老狐狸。只有精神力量强大的人,才不会受到‘精神系统’的影响。
清瘦中年人开口道:“若无趁手乐器,但说无妨,本人平生最喜乐器,尽可向我要。”
薛正纲向他一拱手,问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张玄。”他淡淡一笑。
“久仰,久仰!”薛正纲心想跟着王忱出来玩的,总不会是个小咖,必然是名动天下的名士,所以在完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也敢说出“久仰”二字。
张玄呵呵一笑,低声向王忱道:“佛大,这年轻人倒有当年你我相识时的情景,他的洒脱不弱于你。”
王忱亦笑道:“难道张公一代前辈,就会逊色于后来者吗?”
薛正纲不知他两人再嘀咕些什么,趁此间隙大脑迅速运转,想想自己会什么乐器。要说他会的,那也真不少,譬如口琴、吉他等等,可这些乐器根本没有,口琴的前身乐器他又用不习惯。苦思冥想,忽然眼前一亮,问道:“不知张公有没有陶埙?草民可演奏一曲自己琢磨出来的曲子。”
“陶埙?”
张玄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小兄弟原来精擅此道!这倒与我所擅者相同。”将腰间两只鼓鼓的布囊解下,一名黑衣卫士上前接过,送至薛正纲的面前。薛正纲褪下布囊,是两只陶埙,鸡蛋大小,一颗乃花纹茶色、一颗五彩斑斓,好似凤凰下的蛋。陶埙背有二孔,前有四孔,标准的六孔陶埙。
“没有八孔的陶埙吗?”薛正纲吹惯了八孔,顿时眉头一皱。
此话一出,彩儿、王忱、张玄三人均是摇头。张玄更是暗想自三皇五帝、商汤周公、秦皇汉武以来,都未曾听过有八孔陶埙,加上陶埙的顶部吹孔,也不过七数。
看来这小子是胡吹大气,故意说这话,张玄沉着脸道:“没有八孔,只有六孔。”
薛正纲笑道:“倘若再多有两孔,吹起来便如笛子般方便,不必复杂指法,就可吹出二十六音。只有六孔也够了,且让我稍稍适应一番。只是高音上不去,未免美中不足,我便吹一曲比较幽幽柔柔的曲子吧。”
张玄听他说得如此笃定,心下已信了三分,暗想:“我浸淫陶埙多年,未曾听说有八孔陶埙,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了?”
薛正纲试了试音,微微撅嘴,吐气笔直如线,凝而不散,将气吹入顶孔之中,同时六根手指的指肚也按在了音孔之上。莫看这陶埙简简单单,可若是初学者便是要吹响,也需花上两天时间。
他很快找到了感觉,挺身站于河畔,挺胸拔背,气沉丹田,捏了几下手指后,便开始缓缓吹奏。
这是一曲情意绵绵的曲子,曲音就如空灵的清泉,曲调则如一个怀春少女,对情郎倾吐着沉积多年的感情,似重聚,似离别,似朝露甘霖,如春风拂面。
薛正纲闭着眼睛吹,浑然忘了天地与自我,只沉淀在这首曲子的情感中。在魏晋时代吹奏无人识得这首动听的无名曲调,但若是在1600多年后的时代,这首曲子却是80后90后共同的童年回忆,86版的《西游记》万人空巷,这曲《女儿情》也是一炮而红,红透大江南北。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薛正纲便专门学陶埙演奏此曲,学生时代曾作为把妹泡妞的武器之一。只可惜前世相貌不如何出众,又已流行吉他,加上毕业后忙碌于生活,于音律方面便逐渐荒废了。
一曲埙声,跨越千年时光,不朽的音乐仍是深深地打动了南朝士人。王忱闭着眼睛,右手轻轻地拍着大腿,口中呢喃。
张玄膛目结舌,只听得如痴如醉,接过另一个“彩蛋陶埙”,学着薛正纲演奏,但他不敢吹太大声,以免破坏了曼妙的音乐。
曲终会散,薛正纲缓缓收住,睁开眼来,发现王忱、张玄甚至是身边的谢雨轩都在沉湎于其中。
至于王忱手下的十八名卫士都是军中挑出来的精锐战士,直白点则是没文化的大老粗,只听惯了战场上“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对于高雅的音乐是理解不了的。
但正如嵇康论文中所说,音乐只是美的形式,与情感无关,动人的音乐也感染了他们的思念之情,对故乡、朋友、妻儿的离别,一时间不觉红了眼眶,喉头不住地滚动。
薛正纲不禁苦笑,音乐的杀伤力竟然这么大,他一别头,又看见不知何时来的父亲、谢夫人还有大哥也已经从河岸返回,呆若木鸡地站在那,不敢靠近。
薛正经神色复杂,他自河里捞上来,愤怒不已,气冲冲的跟父亲母亲宣泄了前因后果,便要来兴师问罪。可现在自己的宝贝弟弟就在三十步外,他却不敢靠近。
因为王忱的气度。
那是真正上位者才拥有的气概,尤其是标枪般林立的一十八名精锐战士也说明了这点。普通的庶族子弟出行,有二三仆从,已是荣耀,而能囊括如此多的精锐战士,非富即贵,必是名门望族。
魏晋时期的门阀观念最重,士族与庶族不通婚,不来往,甚至坐不同席。名门望族有着与生俱来的品质和超然的地位,庶族则都是卑贱与污浊,这是时代使然,像烙印般烫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王忱,猛地里站了起来,拼命鼓掌,激动得道:“小兄弟一声妙曲,真是令我等沉醉不已。想当年刘琨在晋阳为八万匈奴兵所围,不得脱困,登楼抚箫吹奏一夜,匈奴兵尽皆生出思乡之情,一口玉箫吹散八万大军,晋阳危急顿时解围,小兄弟加以磨练,只怕不下于刘琨呀。”
薛正纲尴尬地一笑,暗想:“刘琨?就是跟祖狄‘闻鸡起舞’的那个吧?一曲玉箫吹得数万敌军士气溃散,这可真是厉害。”当即一揖到地,说道:“不敢,草民在两位前辈高人面前班门弄斧,惭愧之极。”
然后郑重地走到张玄面前,双手托着陶埙以示恭敬,说道:“曲子已奏罢,该物归原主了。”
张玄道:“好鞍配良马,小兄弟日后的曲艺必成大器,这陶埙便送给你了。”
薛正纲推辞道:“万万不可呀,这……”
“你就收下吧。”
张玄捋须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曲子不错,可否录之为谱,送老夫一份?”
“张公若是喜欢小曲,我必郑重地抄誉好,然后亲自送至府上。”
薛正纲上辈子活在二十一世纪,虽说职场社交难免也得谄媚,但从未有像魏晋时代的阶级差距,深知王忱和张玄二人不仅不能得罪,还要投其所好。
张玄道:“小兄弟尚任何职?”
“尚无官职,白身。”
张玄和王忱对视一眼,张玄道:“今年多大年纪?”
“刚及弱冠。”
“哦?已经弱冠,那可有取表字啊?”张玄对这少年人越看越顺眼,笑眯眯地问。
薛正纲道:“还没有。”
张玄沉吟少许,说道:“不如我为你取一表字,可好?”这是莫大的殊荣,由当代名士取表字,必名闻天下。他原以为薛正纲不会推辞,谁知道只见他眉头一皱,然后跪了下来,说道:“多谢张公的好意,但草民不敢接受。”
张玄奇道:“这是为何?”
“没有家父的点头,草民若取了表字,父亲必然不喜,草民还得先行问过父亲的意见。”薛正纲仍是谦恭而不谦让地道。
张玄又是好生敬重,问道:“你父亲在哪儿?”
薛正纲往后一指,说道:“那是家父。”
薛希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张玄面前,拱手道:“这……正是犬子,草民……草民参见大人……”王忱呵呵一笑,道:“现在我这位朋友,要给令公子取一个字,不知行不行?”
“能得两位当代名流取表字,不胜之喜,哪……哪有不可之理?”他磕磕巴巴的说。
张玄点点头,目视眼前的少年半响,笑道:“小兄弟刚才说要送我一份曲谱,可是真的?”
“不错。只是我所学的曲谱,与市面上的曲谱记录方式不一样,可能要花上两天,必亲自送至张公手里。”
“可是老夫今日便要前往建康……”张玄道。
薛正纲打断道:“那晚辈就送到建康去。张公愿意鉴赏,是晚辈的福分,若能指点一二,一生受用无穷,奔波数百里也是值得的。”张玄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史记·商君列传》有云: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小兄弟言出必践,是个说真话的人,便取‘士谔’二字,作为表字。”
薛正纲举起陶埙高过头顶,郑重地道:“谢张公赐字,晚辈喜不自胜。”
张玄与王忱均是大笑,张玄伸手托起他来,指着他的鼻子笑道:“给你取‘士谔’二字,那是要你讲真话、重信誉,以后别人唤你为薛士谔,你总不会把老夫的曲谱给抛之脑后吧?记得,一定要来建康找我。”
薛正纲忍俊不禁,笑道:“是!张公的话我记住了。”
张玄拎起袍角,向众人一拱手,便与王忱相互揽肩而去,卫士骑紧随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