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轩不置可否,只是捋了捋额前的秀发,撩至耳后,说道:“她已经睡着了,没半个时辰恐怕不会醒来,不如出去走走?”
“嗯。”
步出客栈,二人延着河畔而走,期间都没有人主动说话。
薛正纲最怕气氛尴尬,鼓起勇气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没话找话道:“你吹箫吹得真棒,跟谁学的?”
谢雨轩细声道:“师从谢道韫姑姑,嗯,还有钟姑姥。”
“钟姑姥?”
薛正纲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谢安的妻子钟夫人,笑道:“雨轩家学渊源,师承当代两大才女门下。”
这倒不是奉承的话,而是由衷的赞叹,名门出名士,师承名师,放在哪个时代都值得夸赞。
谢雨轩轻笑一声,道:“谢姑姑自然没话说,只是钟姑姥……嘻嘻,倒有些趣事。”
薛正纲对东晋历史的了解很空泛,仅仅限于基础,知道谢道韫在后世有“咏絮之才”的美称,却不知钟夫人的事迹,听她提及,好奇地问:“什么趣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能否跟我说呢?”
谢雨轩道:“钟姑姥的事,便是我不说,你今后出去外面,自也能听到一些,那就由我跟你详细说吧。”
她笑了笑,仰头出神,小声道:“钟夫人是姑祖父的正房,自古以来男儿三妻四妾,原属常理。可钟夫人却经常制止姑祖父纳妾,甚至家中观看歌妓跳舞,姑祖父一回来,钟夫人立即吩咐下人用屏风、帐子隔绝,不许他多看一眼。”
薛正纲暗想这号称南朝第一风流名士的谢安原来也是个妻管严,也觉好笑,说道:“如此一来,谢公岂不是难以‘风流’?”
谢雨轩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说道:“谢公也经常指使后辈去开劝钟夫人,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是谢公要纳妾,就委婉的以《诗经》表示。钟夫人便问了,慢条斯理的说‘诗是谁作的?’众人都称是圣人周公做的,钟夫人说:‘怪不得,要是周婆,就不会这么写了。’”
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薛正纲也莞尔一笑,可以想象到当时在场的人会变得多么无奈。
这样的风气,这样的独立人格,思想似已慢慢解除了枷锁。魏晋南北朝是继春秋战国以来的第二个分裂期,以往僵化、教条化、神化的儒学在此脱去了神学外衣,新的风潮正在孕育,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意义在此。
没有瓦解腐朽的病根,又何来被中华民族誉为“第二帝国”的隋唐?
二人并肩走在渡口河畔,地上留下两排脚印,一串串笑声被晚风带走。
夕阳垂在山边,映得江水都折射着万道霞光。
谢雨轩倚在柳树旁,奏起了箫声。她的十根青葱玉指搭在笛孔上,箫声瑟瑟,曲如秋风落叶,悲凉之意顿生。
薛正纲听出她奏的是《凤求凰》,这么一首炙热的情曲,亦是如此的沉哀,这让他发出由衷的感慨:“昔日嵇康之所言,声无哀乐论,果然不错。”
“嵇康之死,最可惜的,便是人间再无广陵散,从此断绝,世人不得再闻。”谢雨轩叹了口气。
嵇康是死在司马昭的手里的,其罪名是“非汤武而薄周孔”,即诽议和鄙夷商汤、周武、周公、孔子四人,铁证便是嵇康所创作的《声无哀乐论》论文,提出了一个类似19世纪奥地利美学家汉斯立克的观点:音乐只是美的形式,与情感无关。
此观点犯了司马氏的忌讳,并且与儒家思想相冲突。儒家认为音乐是情感的表现,由音乐可看出人心的向背,更能陶冶性情敦风化俗,是为“乐教”。乐教和礼教相辅组成礼乐文明,嵇康的艺术主张与司马氏的儒家路线相冲突,当然不能相容。
更不能容忍的是嵇康拿官场当儿戏,向司马昭陈述自己不愿为官的理由竟是爱睡懒觉、不喜欢看公文、不想多费脑子云云。
司马昭大怒,就在那年,嵇康死在了屠刀下。
“嵇康不在,可世有雨轩姑娘,曼妙之天籁总能薪尽火传。”薛正纲打趣道。
谢雨轩笑了笑:“折杀小女子了,以妾身微末之辈,安能与先贤高人相比?”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嘁!这人也真奇怪,人家女孩儿都在他面前演奏凤求凰了,凤求凰呀凤求凰,难道这傻小子是不解风情的吗?”
两人回顾一眼,来者有二十人。为首则有两人,均四十岁左右,左首那人三络长须,仪态清秀,体貌瘦削,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容。
右首那人却是心宽体胖,挺着一个身怀六甲的肚子,圆脸上洋溢着红润的光泽,尽显富态,方才说话调侃便出自他之口。
两人的身侧带着十几名随从,薛正纲微微一凛,心下默数一遍,总共是十八名卫士,一水的劲装结束,身佩长剑,透着一股英悍之气。
这种气质,只有铁血军人才能够拥有。
谢雨轩不禁霞飞双颊,她并无此意,只是顺口吹起了凤求凰。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一男一女坐在河畔,抚箫吹奏着情曲,望着夕阳西下,实在是暧昧。
薛正纲微微有些担心,拱手道:“诸位也是来此地游玩的吗?”
那胖子笑嘻嘻道:“我说,人家姑娘吹这曲子,你这榆木脑袋怎得就不开窍呢?”
“先生见笑了,我们只是在探讨音律而已。”薛正纲听此人虽然言语轻佻,但给人的感觉倒是颇为亲近,心下稍稍安宁。
胖子笑道:“音律?这我在行呀,只可惜打鼓还行,不能跟姑娘一起雅奏,否则你那幽幽柔柔的箫声遇上我这雷鸣般的鼓声,直接就淹没了。”
谢雨轩沉吟道:“先生是豪迈之士,鼓声雷鸣,六军齐发,先生必是在军中候职吧?”
胖子大笑:“我在军中有些虚衔,女娃娃眼力十足呀,只不知是何人门下?”
谢雨轩道:“免贵姓谢。”
胖子只轻咦一声,并未表露任何的震惊和恭维之色,只是略微收敛一些而已,说道:“原来是谢氏之后,怪不得。”又把目光转向薛正纲,笑问:“小郎君呢?”
“余杭薛氏,薛正纲。”
薛正纲向他拱了拱手,说道。谢氏是当今第一望门,如今执政大权的是谢安,气派上碾压一头。而余杭薛氏不过是不起眼的侨姓庶族,没一个拿得出响亮名号的族人。
胖子也跟着点了点头,并不鄙夷,说道:“本人王忱,叨扰二位雅兴了,本来途径此地,不愿逗留的,只是半道上循着姑娘的箫声就过来了。”
薛正纲和谢雨轩听他自报姓名,都是吃了一惊。
王忱曾经当过骠骑长史,都督荆、益、宁三州军事,最重要的是王氏家族中人,这身份简直犹如惊雷。
“参见都督大人。”
薛正纲和谢雨轩对视一眼,不敢怠慢,急忙行礼。
王忱摆了摆手,笑道:“别整那些虚礼,今日我只想听曲儿,这儿没有都督大人,只有王忱。相会于此,探讨音律不也挺好的么?”薛正纲苦笑不已,哪敢把他当成平辈,王忱自降身份,可说是礼贤下士,但自己若是不知好歹,真把都督三州军事的王大都督看没了,那就是不要命了,当即道:“王都督过奖,都督若愿意听曲,草民不敢不从。”
“这‘不敢不从’四字,倒好似我拿虚名压你一头了。”
王忱哈哈大笑,弹了弹袍子,坐在柳树荫下,说道:“呼之为名即可,不必叫什么大都督、小都督,王忱就是王忱,知道了吧?”
薛正纲完全摸不清此人的套路,不敢直呼其名,而是喊他的字,笑道:“元达公通透脱俗,人如碧玉,草民佩服。”
用“碧玉”二字形容一个男人,岂非阴柔?非也,薛正纲在短期的了解,知道以玉比人,乃是南朝之风尚。卫玠被称“璧人”,夏侯玄和庾亮是“玉树”,嵇康是“玉山”,潘安更是被赞为“玉人”。
玉之品质,代表着纯洁而高贵,这是魏晋南朝士族的追求。
谢雨轩知道王忱是当代有名的名士,年纪轻轻便名闻士林,这“后起之秀”四字的成语,最早出自于他身上,王忱好饮酒,常常数月都在酒醉之中,当年他的岳父去参加别人的丧事,王忱醉得迷迷糊糊的也去吊祭,跟十余名宾客手牵手,脱得一干二净,光着屁股就进去了,绕着岳父绕了三圈,又潇洒离去。
其行为疯疯癫癫,可在当代的名士眼里看来,却有“任达不拘”的洒脱,饱受赞誉。
谢雨轩无奈道:“不知元达先生要听什么曲子?”
王忱笑道:“你等二位璧人天生一对,又在这河畔唱着情曲,自然是吹吹情曲了。”
谢雨轩脸颊微微一红,暗嗔此人无礼,说道:“元达公误会了,民女不知如何证实清白。”
王忱哈的一声,摇头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想的,愣是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小心心爱的姑娘跟人跑咯。”
薛正纲仔细地盯了两眼王忱,上前一步道:“元达公,请别再开这等玩笑。我跟雨轩姑娘只是朋友,并无任何私情。若传将出去,草民一人受千夫所指,自不足挂齿。但姑娘清誉败于我手,草民百死难辞其咎。”
谢雨轩听罢又是感动,又是惊惧,感动的是薛正纲为人正直,惊的却是担心触怒了王忱,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王忱笑道:“倒是错在我了?”
“不错。”
王忱道:“我自为官以来,平步青云,历任显耀官职,从未有人如此顶撞于我,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不怕死吗?”
此话一出,周身的一十八名护卫都是把手按在剑柄上。这十八名护卫被王忱统称为战狼骑,是军中挑出来的好手。
薛正纲扫了一眼在场的精锐战士,沉吟少许,说道:“若是面对三州都督,草民自然战战兢兢,口不能语。”
“难道我不是吗?”王忱道。
薛正纲笑道:“我眼前面对的,只有王公元达,并无都督大人,何惧之有?”
王忱哑然失笑,随即又肃然起敬,站起来道:“吴郡余杭竟有此美玉,真是难得。老夫再也不说那些歪话,行吗?咱们只谈音律。”“当然,当然。”薛正纲也适时地退后一步,身子弯下来一揖到地,背上已是一身冷汗,心想这位也是南晋朝廷上跺一跺脚就要震天响的家伙,自己公然顶撞,确实是不知死活,同时也从王忱身上感到了一种“真名士自风流”的从容和大气。